“阿妮珂。”
玛丽已经很久不叫这个名字了。
夏尼夫人心中一震, 忍不住抬头向她的王后看去。
王后眼神温和,仿佛透过她看着远方某处。
“最近我时常想起以前的事。那时我刚到法国, 几乎孤立无援;你是最早到我身边的人之一。虽说我俩也曾经立场不同……”
夏尼抿了抿嘴唇, 低下头:“年轻时我识人不清。”
那个空有野心、一脑子草包的沙特尔公爵,如今已经被贬为一介平民,虽然妄图在三级会议继续搅起风浪,但其实已经成不了气候。
夏尼曾经恨他入骨, 也考虑过要杀了他, 但那些杀意都已经随风而逝。不是因为不再介意,而是因为对方已然无法和她站在同一层面――被蝼蚁咬了一口, 你会气急败坏大费周章地去寻仇吗?
更何况,让那个曾经一心觊觎王座的“平等”菲利普在挣扎中越发沉沦, 比直接杀了他更能折磨人。
“自从你到我这边来之后,我对任用你的事情,一刻都没有怀疑过。我相信你也感觉得出来。”
夏尼低头回应。
她已经猜到王后这番话的目的了。
“我知道你对我的不少做法有意见, 你也应该知道, 对于下属的反对意见, 我是怎么想怎么做的。”
如今王后被众多启蒙运动学者视为开明君主的典范之一, 而她确实也是一个对反对意见持开放态度的人。
“我之所以信任你, 就是因为一直以来, 你都很分得清‘意见’和‘任务’。对于我交代下去的事情,你即便内心有时不认同,也会不打折扣地执行下去。我希望,今后我也能继续信任你。”
果然!
夏尼深吸一口气。王后已经知道了她在营救郎巴尔夫人前的稍许迟疑。虽然那短短几秒的拖延很难说改变了郎巴尔被遇刺的结果, 但王后还是特意借这番话来敲打她。
当时她身边只有一个下属――看起来,这位“心腹”的嘴巴虽然很严,但那只是对外人而言。说到底,他效忠的不是她,而是王后。而无论王后还是下属,甚至都没有费心隐瞒这一点。
“至于这次的刺杀事件,我要向你道歉,那时候不应该斥责你。”玛丽向她微微点头,“能够提前察觉到阴谋,并且及时采取措施减少损害,已经是功劳。刺杀者志在必得,特意安排了两个人;如果不是你们先阻拦了第一个,朗巴尔夫人可能已经……”
“但我们没有安排到位……”
“比什么都没有办到要好得多。如果我因此惩罚你,那么今后别人会宁愿当作什么也不知道。所以这次,我不只不罚你,还要奖励你。”
夏尼心中满是复杂的喜悦。王后对她用的无非是一鞭子一糖果的手段,但她还是由衷觉得王后行事公正。
“不过,阻止刺杀是一回事,事后调查又是一回事。如果拿不出一点结果,也还是要罚。”
巴黎警察也在全力以赴地侦察破案,但他们毕竟是明面上的机构,能动用的手段有限;何况,到时候通过警察系统公布的“真相”,未必就是事实,可能只是玛丽“想要”的结果;要是警察系统了解太多,反倒变成阻碍了。
玛丽已经考虑过好几个主谋的备选项。
把事情推到英国人或荷兰人头上,可能是最方便的,也是最符合眼下利益的。不过,涉及外交事项,假如民族情绪过于激动,裹挟外交政策,就未必是好事。
照着初步查到的情况,将主犯认定为天主教会中的极端分子,也是可以的。
天主教会在法国的世俗权力不断被削弱,如今几乎只缩减到了社会救济方面;什一税的征收权又即将被回收,梵蒂冈的抵触情绪可想而知。但是,为了对付新教徒,教会又不敢对法国王室太强硬。英国圣公会已经脱离了梵蒂冈的控制,法国要是也如法炮制,让如今声名远播的巴黎大主教韦蒙也弄出一个独立教会,对天主教会的打击就太大了。
虽然如此,梵蒂冈私底下的小动作也持续不断。这次针对物价的阴谋,也有一些教职人员的积极推动。
借着刺杀打击一下梵蒂冈,也是好事。
另外一个备选当然是新教徒。法国传统上还是天主教国家,教会在普通民众中仍有威望。送教会一个人情,安抚一下它们,未必不是一个维持社会平稳的好方法。
推到三级会议中的反对者身上,也很容易――目前社会上最流行的阴谋论,就是这个版本。不过,玛丽不太希望采用这个选项。
她主导推动了三级会议,自然是因为熟知历史、顺应潮流,但总的来说,会议还处于萌芽阶段,即便是为了保护幼苗,她也不希望把局势弄得过于复杂混乱。虽然为了保证自己的权力,三级会议内部意见分裂,对她来说才是好事;但如果分裂到了暴力横行的难看地步,伤的还是她这个主导者的脸面和声誉。
几个“主犯”都各有利弊。
决策的难度就在这里,往往找不到最优解,到最后大概也只能看决策者自己的偏好了。
“查到什么了?”玛丽问。
为了引蛇出洞,朗巴尔身体好转的消息一直被封锁着。如果这样大费周章地创造条件,夏尼还查不出点什么,那玛丽真得怀疑她是不是能力退步了。
“有重要线索。”夏尼旖丽的脸庞透出自信的神采,“第一个刺杀者虽然已经炸死了自己,不过我们事前根据炸药购买记录锁定的就是他,所以对他生前轨迹的调查很顺利;拿枪的第二个犯人当时就被击毙,我们一时没法确认他的身份。后来我们就求助于一位画家,想让他将尸体的脸画下来,供我们查访辨认――当然,我们假装成悲痛的家属,希望留下死者画像以纪念他。没想到画家拿出了更好的东西。”
她瞧了瞧王后的脸色,判断对方没有因为她多余的话而不耐烦。
“这是他自己发明的一项新技术,他管它叫‘拍摄技术’,刚刚成功申请专利。它可以将画面固定在一张镀银的铜板上,前后只需要花一个多小时,而且虽然是黑白画面,但十分逼真,跟画儿一样可以一直保存。拍摄一次的价格虽然贵一点,但物有所值。”
玛丽赞许地点头。
她不记得照相机是什么时候发明的,但肯定没有这么早。她执政以来一直不遗余力地倡导科学,悬赏奖励新技术,宣传鼓吹那些因为发明专利而暴富的故事;这些努力总算在民间结果。最近几年,各种千奇百怪的发明涌现,长期填满了报刊的边角,虽然大部分新奇有余实用不足,但淘汰后剩下的那些,都是大有潜质的。
“待会儿把画家的名字留下来,我会奖励他的。”
玛丽喜好新发明,这不是新闻,爱用这些来讨好她的人也不少。夏尼的一点小心思,她并不反感。
夏尼懂得见好就收,立刻继续正题:“我们查出第二个人的身份后,就开始寻找两人之间共有的交集,结果发现他们都曾在同一个教堂做礼拜。而这个教堂的神父,我们曾怀疑他是极端新教组织净化会的人,但当时没能证实。”
“净化会……”
这个组织她当初没有清除,是为了牵制天主教会,没想到他们竟然做出这种胆大包天的事来。早知道这样,就应该早点动手。
“刺杀相关的所有消息都被封锁,这个‘神父’他果然沉不住气。他去见了净化会首领‘牧羊者’,我们才得以确认他的身份。他们最近接触了一个记者,目的可能是匿名曝光刺杀者的身份。”
怂恿狂热天主教信徒刺杀不信教的郎巴尔,锅让教会去背。这确实是一箭双雕的好主意。如果玛丽没有封锁消息,他们甚至不用出面爆料。
玛丽沉吟片刻:“他们要登报就随他们去。先让他们顺心一段时间,趁机把这个组织摸清楚。务必要斩草除根。”
敢做出这样的事,净化会是自寻死路;她是非要将它铲除不可了。但套在天主教会脖子上的套少了一个,是她不愿乐见的。不妨就顺水推舟,借机敲打教会一番,再暗中处置掉净化会。
事情议定,夏尼还不走,仿佛有话要说。玛丽微微点头,让她开口。
“马拉的提案的来源,有眉目了。”
她们早就查到是“平等”菲利普将提案给了马拉,但显然他不是原作者。先前一直没有进展,是因为菲利普行动太过积极,、知识分子那里殷勤走动,一时不好排查。但现在有了突破。
“我们买通他家里的仆人,偷出了提案的原稿;不过为了不引起注意,原稿只能在我们手上留一个上午,而后必须还回去;据说那天下午菲利普就把稿件烧掉了。还好有拍摄技术――这是拍下来的稿子。”
玛丽接过镀银的铜板:“这个笔迹……”
罗伯斯庇尔。
“他之前见过平等菲利普,但这属于正常党派活动,所以没有引起我们的注意。”
“你还查到了什么?”
笔迹也是可以模仿的,而现在没有成熟的理论能够分辨真伪。如果只有这一条证据,夏尼不会马上拿到她面前――这毕竟涉及王后党重要的一员。
“在马拉提案上签过字的代表,一半以上在近期见过罗伯斯庇尔。我们尝试接近了其中一些代表,得知罗伯斯庇尔虽然没有直接游说他们签字,但是打探了他们对新税制的态度,并且对他们表示支持。我们推测,罗伯斯庇尔虽然没有出面,但可能把适合拉拢的代表名单给了菲利普。”
说完,夏尼小心地看着玛丽的表情;后者的脸好像初学者雕出的石刻一般,无悲无喜。
“知道了。”
说完,便不再置词。
夏尼走出凡尔赛宫,抬头望着乌云密布的天空。
就像王后之前说的那样,有反对意见不要紧――王后甚至还会认为你脑子灵活有主见;但阳奉阴违、私下里做小动作,就犯了王后的大忌。
人民党内部,会出现一场暴风雨吗?
作者有话要说: 有没有发现进入新一卷以来我几乎每章都是爆字数的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