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律。”苏轮吃力道,“那些编钟奏的,是被人修改后的十二律。”
“十二律?”
“恩。”他没精神解释太多,只能挑最紧要的说,“不同的音乐……对应贝壳不同的位置……彼此交相呼应……形成了一个无法逃脱的杀阵……”
“如果……那些音乐能控制贝壳……那这些贝壳,应该也能反控住编钟……”
反控住编钟?
浅也吞了吞口水。
“……找一找……”他提醒,“贝壳里面,有没有奇怪的地方。”
浅也大致扫了一圈,缝隙已经被她的外罩堵住,贝壳里的光线很暗,除了他们身下磕的人生疼的奇珍异宝,此外,再无任何奇怪之处。
她不死心,伸手去摸,摸完了周围,又去摸两人身下,摸完了两人身下,又去摸盖在身上的壳身。摸着摸着,她“咦”了一声。
“这上头好像印着什么图案!”她激动起来,手掌一遍一遍去抚,想将图案摸个分明。稍不留神,手上力气大了些,其中一个图案“咔”的一声陷了下去,然后,躺在里面的两人就感觉贝壳一晃,周围一动,轰隆隆地移动起来。
“动、动了!”她惊呼。
“别怕。”苏轮宽慰,“动起来才对……你刚刚摸哪里的,让我看看。”
浅也抓着他的手摸向自己刚刚碰到的图案。
苏轮无声临摹了一遍,似在思考什么,过了一会儿,他道:“有五个……如果我猜的没错……是代表宫商角徵羽的五音……”
五音?
五音十二律?
浅也明白了,这个机关是用音律设计而成的。
“问题是,贝壳里印着五音……外面却有十二律……”苏轮顿了顿,询问道,“夏浅也,能不能跟穆夜他们对话。”
“要找穆夜他们?”
“对。设计这机关的工匠太狡诈……我们必须几个人合作……否则,仅凭一个贝壳,根本反控不了那些编钟……”
浅也一个深呼吸,冲外面大叫:“穆夜!穆夜!能听到我说话么?!周令祎——!翁老——!听到回我一下!”
连续喊了好一阵子,才听到穆夜几人的声音隐隐传来,若不仔细听,还听不清楚。
浅也将耳朵贴向贝壳,努力辨别他们在说什么。
苏轮道:“告诉他们,贝壳里面有五音图……外面是十二律……我需要他们的配合……”
浅也忙将苏轮的话喊给外面听。
“他们说什么?”
浅也屏息凝神,听了一会儿,转述道:“穆夜说,十二律不是正常的十二律,是改动过的十二律,让我们注意。”
苏轮嗤笑一声。
浅也暗暗叹了口气,自负若此,除了他也没别的男人了。
继续转述,“……周令祎问,要怎么做。独手翁说,全听你们的。”
“告诉他们,贝壳可以移动……要用三分损益法……推算出真正音调的十二律……再用五音图反控……”
浅也依瓢画葫芦地喊了一遍。
隔了一会儿,转述,“他们说,那就开始吧。”
“恩。”
苏轮闭眼,悄悄握拳,咽回了已然泛到喉咙的血。
……
……
“黄钟。点五音之中的宫。”
“林钟。点徵。”
“太簇。商。”
“南吕。羽。”
“姑洗,角。”
苏轮说一个,浅也就点一个图案,身下的贝壳随着她的动作,不断发生移动,横平竖直,东南西北,引得外面水流声不停。
点到第五次的时候,外面突然响起音乐,叮咚咚咚叮,叮叮叮叮叮,却是曲不成曲,调不成调,颇有让人堵耳的冲动。
“这是——”
浅也刚说了两个字,身下的贝壳就再度动了起来,却是缓缓退回到了她前一次移动的位置。
“别管。”苏轮不为所动,“那些编钟不想让我们反控,在反击。我们继续。”
“……好。”
“蕤宾。是穆夜他们的。”
“夹钟。还是他们的。”
“应钟。还是他们。”
随着时间的流逝,外面的噪音渐渐变了,仿佛烈马被降服,暴民被镇压,又变成了悦耳动听的音乐。到得最后,几乎变成浅也点一下,外面就响一声的柔顺态度。
“咦?”当音乐顺利起来,浅也却发现了古怪,“怎么回事?轮到我们的时候,进度很快,为什么轮到独手翁的时候,他明明已经知道答案了,还要等好久才动手?”
苏轮笑了一下。不小心又扯到伤口,压抑着咳嗽起来。
“苏轮?”
“他想耗死我们。”
“……哈?”她一怔。
“空气有限……时间紧迫……我们躺了两个人,他那里只有一个……时间拖得越慢,越对他有利……”
“死老头。”浅也只觉一股寒气透心凉,也不知是恨还是怒。
“穆夜和周令祎也开始出手了。”苏轮又道。
听到这话,浅也看向苏轮。
“他们俩故意弄错了几个音符……把独手翁的贝壳推到了最后面……”苏轮虚弱道,“等会儿从贝壳里出去……就是真刀真枪的抢宝藏了……也不知道,谁会先死……咳咳。”
浅也道:“你别说话了,好好休息。剩下来的交给我。”
“夏浅也,如果,如果他们杀完了独手翁,准备再杀我……你,你会为我阻挡他们么?”
“穆夜不是那样的人。”她不想回答他的如果,“你对宝藏没兴趣,他们不会多此一举。”
“我们自然不是为了宝藏。”顿了顿,他反问,“我们为了什么,你不知道?”
又回到这个问题了。
他一直在逼她,一直都在。
浅也沉默,半晌,终于决定跟他把一切说开:“苏轮,我们结束了,不可能再回去了。是,你很聪明,太聪明了,所以伤害人的时候,都不知道别人有多痛。你能陪我下来,我很感激,你为了我受伤,我欠你一条命,所以无论如何,我也要把你带出地宫,给你找最好的大夫,治疗你。”
“但是,仅此而已了苏轮。诚如你之前所说,天下女人那么多,你为何要稀罕一个不爱你的。我不稀罕你了,不想再跟你有关系,让我们结束得洒脱一点,你忘了我,回去以后,好好做你的公子,想翻云就翻云,想覆雨就覆雨,我会在远方,听着你的传奇事迹,替你高兴喝彩。”
……
……
外面的音乐不知不觉没了,贝壳也不动了,整个世界,一片孤寂祥和。
浅也回神,听着众人的动静,“安全了?可以出去了?”
话音刚落,贝壳就被人打开,穆夜出现在面前,“小夏?还好么?”
“恩,还好。”
就着穆夜的手,她站了起来,环顾四周,只见水面波光粼粼,依旧是红色的液体,脚下硕大的贝壳被移成一排,仿佛一座桥,延向一方,让他们不用担心无落脚之处。
“哟,老夫这个位置,挺有意思呀。”不远处,独手翁笑着开口。
浅也看了一眼,可不“挺有意思”:独手翁的贝壳恰停在贝壳桥的最中央,此刻穆夜和周令祎一左一右,包围着他,颇有些腹背受敌的味道。
终于要撕破脸了?
浅也瞬间进入战斗状态。
“你带着他往前走,我们在后面解决这老头。”穆夜低声吩咐。
浅也看一眼贝壳里蜷缩成一团的苏轮,咬牙,“好。那你们当心。”
“别走的太远,也许前面还有陷阱。”
“恩。”
浅也弯腰去扶苏轮,穆夜挡住他们,直面不远处的独手翁。
一看几人这个布局,独手翁岂会不知自己的处境。
他阴测测的笑了笑,将没用的那只袖子绑好,系在腰间,抬头,毫不犹豫就朝穆夜方向走来。
浅也带着苏轮,踉踉跄跄地走着,身后响起三人的缠斗,她无暇回头,只能拼命带着苏轮往前走。
往前,往前,再往前。
一路的金银珠宝被她踩得东倒西歪,有几个更是掉入红色的水里,嘶的一声,快速融化,与赤水合二为一。
就这样,走了好久,终于走完最后一个贝壳,她跟苏轮一起倒向了贝壳桥尽头的高台。
这里应该是整个地宫的枢纽处,墙壁上到处是旋转的齿轮,齿轮两边,是两个圆形的木制站台,也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浅也仔细观察了一会儿,突然看到一个人影,不由大喝:“谁?!谁在那里?!出来!”
黑影一惊,默默走了出来。
她的头发是散的,手上拿着刀,衣服上都是血,鞋子更是少了一只,整个人仿佛刚从修罗场回到人间。
“陆璇!”见到她,浅也脸色一变,如临大敌。
“别紧张,我不是你的敌人。”陆璇忙摆手,看着她,以及她旁边只剩喘气的苏轮,“我也被困在这里了,出不去,我需要、需要你们的帮助。”
浅也死死盯着她,“只有你一个?”
“对,只剩下我一个了,澹台羽他们都死了。”陆璇解释,双手展开,向她展示最大的诚意,“我们可以互相帮助。你们需要我,我也需要你们。”
“澹台羽他们怎么死的?”浅也谨慎道。
“内斗而死的。”
“内斗?”
“是。”陆璇冷笑,“当时那毒气来的突然,澹台羽几个就用别人的身体做肉垫,带我逃到了这里。然后,就看见了这吹灰石。”
顺着她的话,浅也看向远处的木制站台,果然看到了一块凸出来的石头,石头上面刻着“吹灰”二字,也不知是何意。
“这是什么?”
“吹灰石,让我们离开这鬼地方的唯一途径。”
浅也皱眉,等着她继续。
陆璇苦笑,“只是,设计的人忒恶毒。看到那两个站台了么,我们的确可以逃出生天,却要有人去推那个吹灰石。也就是说,必须有一个牺牲者,其他人才能离开这个鬼地方。”
“澹台羽他们都想离开,所以打了起来。打到最后没剩下几个人,谁也弄不死谁了,就把主意打到了我身上,想哄我去推。哼,当姑奶奶是好骗的么,我就反诳他们,一个一个的干掉,然后,你也看到了,就活了我一个。”
短短几句话,却全是尔虞我诈,听得浅也惊心动魄,刚想说话——
“夏浅也!”身后突然传来周令祎的呼唤。
她回头,大声道:“在这里!我在这里!”
“你那里有没有什么发现,我们……”周令祎声音一变,“陆璇!”
“他们竟然都活着。”陆璇喃喃自语。
现在重点可不是这个,浅也问:“独手翁呢?你们杀死他了?”
“死了。”穆夜回。
完了。
浅也心里一沉。
“怎么?”周令祎发现了不对劲,看向陆璇,“她怎么会在这里?”
“周郎,别那么绝情。”陆璇笑,“我现在一个人,对你们可没有半点威胁。”
“其他人呢?澹台羽呢?”
“都死光了。”
“死光了?”
“是,要我再给你们解释一遍么?”
“说。”穆夜冷冷道。
一盏茶后。
陆璇讲完,众人的眼睛都看向吹灰石。
“你的意思是,只有这一条出去的路?”
“是。”
穆夜沉默下来。现在几人死的死,伤的伤,根本没有多余的力气再往回走了。摆在他们前面的,要么就是自相残杀,要么就是……
他打住了自己的念头。
周令祎的脸色同样也很难看。早知道这样,就先留着老头了,现在老头已死,还死的透透的,他们这些人,要牺牲哪一个?如果……
他不由看向众人里交情最浅的陆璇。
而另一边,浅也也看向陆璇。
“你们可别抱着这样的打算。”陆璇笑,笑容里带着一丝决绝,“尤其是你,周令祎。咱们好歹有过露水情缘,你之前说什么一夜夫妻百日恩,都是他妈放屁,骗死人不偿命!对,你们是人多,姑奶奶斗不过你们。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们敢算计我,我就敢一头跳入这旁边的血池里。大不了,大家同归于尽!”
这女人……
浅也是真心佩服她了。
“先别想这个了,不如,先把宝藏堆过来,然后再找出去的办法。”穆夜提议。
“好。”周令祎被陆璇骂了个狗血淋头,只能悻悻地同意。
于是,一行人各自安排了事情,从最那头的贝壳收起,将里面的宝物统统取出,堆到了离开的那个站台上。
待这一切做完,穆夜慢慢走到了吹灰石前,伸手抚摸石头。
“有办法么?”周令祎走了过来。
穆夜摇了摇头,“必须是人手去推,否则根本推不开。”
“这石头真能送我们出去?”
“取名吹灰,应该错不了。”
“怎么说?”
“古语云,吹灰候气,正是利用十二律管,把管子里的灰吹到外面。这石头叫吹灰,旁边又是音律的机关,不会错。”
“如果必须牺牲一个人……”周令祎看向不远处靠在那里的苏轮,“不若,就牺牲苏轮吧。”
“她不会同意。”穆夜道,“而且,苏轮不会乖乖就范,以他的脑子,我们很可能被反将一军。”
“那怎么办?”周令祎深呼吸,“不然就是陆璇?她想跳到血池,我们就绑着她?”
穆夜沉吟不语。
“趁早做决定。否则,我也要像澹台羽他们一样,自相残杀了。”
穆夜侧过脸,毫无光泽的眼睛看向周令祎,从他的话里听出了要挟之意。
“……你们想好了么?”靠在角落,一直不说话的苏轮打破了众人的暗潮汹涌。
刷刷刷,众人看向他。
“如果没想好……我……我有个建议……”
听到他有建议,众人兴奋起来,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由我、我来推这个石头吧。”他缓缓的,一字一句道。
“你说什么?”
“苏轮!”
几人同时开口,直接叫他名字的是浅也。
“你……你当真?”周令祎震惊道。
“你又想干什么?”穆夜不信。
他望着众人,轻轻道:“我受了重伤,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更别提自保,反正也活不长了,不如牺牲自己,换你们平安。”
“苏轮!”他在说什么,他到底在说什么!浅也气得手都在抖。这个人不是一向聪明绝顶的么,为什么,为什么要自寻死路!为什么!
“快走吧,”他无视她的怒喊,道,“在我改变主意之前。”
周令祎和陆璇对视一眼,有默契地动了起来。一个将苏轮扶到了吹灰石旁,一个自觉走到了对面的站台。
“你——”浅也瞪着他,迟迟没有吐出下一句。
“夏浅也,如你所愿。”他抬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我洒脱的放手了。”
她身子一僵,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他笑了笑,再不说什么,就这么平静地看着她,等着她的选择。
“小夏。”穆夜走到她身旁。
“走!我们走!这就走!啊,谢谢你的牺牲!”她失态地叫道,转身,小跑着跳到陆璇所在的站台。
不一会儿,穆夜和周令祎相继上来。
对面,苏轮一人靠坐在那里,微微仰头,手边摸着最后的生路,吹灰石。
而这边,浅也站在几人中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时间仿佛停在这一刻,他们的视线跨过空间,遥望彼此。
仿佛当年的马车,仿佛洞窟的重逢。
望着望着,浅也反手握住了穆夜的手,当着他的面,向他表明自己的决心。
他瞥一眼她与穆夜交缠的手,无声一笑,笑中有着绝望,手上一用力,推上了吹灰石。
“轰——”
两个站台动了起来,一个往上,一个往下,载着他们各奔东西。
夏浅也,这是最后一次,给我你的选择。
那一次,在山**,你义无反顾地丢下我,去找穆夜。
那一次,在鬼打墙,你把我丢在后面,头也不回。
那么,这次呢?
告诉我,你的选择,不是用你的嘴,而是用你的心。
地宫摇晃起来,尘沙飞舞,有小石子不断从两边站台抖落。
浅也望着苏轮,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他的目光太灼灼,她再承受不住,逃避般躲开了视线。
结束了,真的结束了。
她对自己说,是他自己要求的,他自己。她不会如他的意的,绝不会。她知道他想干什么,这个男人太坏了,说什么洒脱的放手,明明,明明就是——
周围狂风大作。
再想不下去,她放开穆夜的手,闭眼,一脚踏出了站台,飞扑向他!
身后传来穆夜的大叫,好像还有周令祎的阻止,她不管了,什么都不管了,如同扑火的飞蛾,重重落到他的怀抱。
“混蛋……”她骂道,狠狠的、狠狠的咬上他的肩,眼中早已泪流满面。
他抱她的手隐隐颤抖,却用尽所有的力气环着她,仿佛要把她嵌到自己身体里。
“我是。”他说。
(战场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