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有桓总觉得,他此生此世,实在过得了无生趣。
年幼丧母,父汗娶了另一位夫人,后来自赤郝出生,便跟他一样,被困在无法窥见天日的王帐中,永远处于竞争的关系,存活在世,半生为父汗所用。
说来惭愧,在北秦,他从未有过真正的家人。
但有时候,他深夜难寐,竟然也会忽然想起,那些唯一曾经对他付过真心的人。
燕州城,是他一生无法抹去的三个字。
第一眼见到许步薇时,是他假意救了许卫,豆蔻年纪的少女跟着大唐的援兵来找人。彼时许步薇着了身素色青罗裙,模样小巧玲珑,脸上还带着稚嫩。但一开口,小小年纪,便让人觉得几分不同。
后来他才发觉这就是个奇怪的姑娘,因为在北秦,徐有桓几乎从来没有见过有女子能每日跟在军队身后。
“你叫什么名字?”
这是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面前的少女半蹲而下,平视徐有桓,目光炯炯:“燕州城境外近日不太平,不过你放心,这里很安全的,你既救了我兄长,那我们必会好生收留你。”
“看你模样,你也是中原人吧?”许步薇问。
徐有桓才抬头认真看清楚说话人的脸。
他不知道为什么许步薇会问这句话,或许是试探,又或许他们真的看不出他的身份。
他不是中原人,但编造一个身份很容易。
“是。”
他答了句。
少女朝着他点头,似乎是放下了心中的戒备。
身上的伤让徐有桓坚持不了多久,不久之后,他们便把自己带到了许府里休养生息。没有人怀疑他的身份,事情的进展比他想象中的要顺利得多。
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中,他在燕州城埋下了自己这颗种子。
来到燕州城第二个月,徐有桓尽心尽力的扮演着外来人的身份,处处小心翼翼,唯恐对方发现察觉他的身份。
有时候,他需要留意身边的事情,尽量把能传递的有用消息,全都写的清清楚楚。
可是后来,他发现,依靠自己现在的能力,根本得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太局限了。
所以在观察了许久之后,他选择从最弱小而又时常能接触得到的人下手。
对于徐有桓来说,许步薇那时方才十四岁左右,与他相差三岁。在年纪上,她只不过就是一个未经世事的小姑娘,只要能取得她的信任,凭借着她是许卫妹妹的身份,想要得到消息,想必是易如反掌。
但他没有想到,许步薇这个人,看似单纯至极,心思却极为敏锐。她与徐有桓这一生见过的女子都不相同,她会使剑法,年纪轻轻便懂的排兵布阵,看过兵书,进过军营,甚至武力同他不相上下。
可世界上又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明明心思敏锐,能看出旁人的想法,却又从未察觉怀疑过他的身份。
徐有桓觉得有些意外。
接下来的时间里,他只能拼尽全力设计入了军营,一步一步的深陷其中,留在燕州,一留就三年。
三年的时间,足以改变一个人的面貌,足以让他忘记他想要做的事情,徐有桓麻痹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假装自己是一个普通人。
但三年过的实在太快,他的时间不多了。
在父汗传来消息,已经做好攻打燕州城的万全准备之时,他终于从这场梦境中醒来。好在一切,他都没有忘记,他依旧记得自己的血脉下,流的是哪个地方的血。
他是北秦的人。
他面无表情看着城墙下的万千百姓。
山河破碎,那与他有何干系,他不是大唐之人,这里不是他的国家,城中不是他的子民。
然而就在燕州城危在旦夕之时,许卫来找了他。
“有桓,请你再帮我最后一次,无论花多少代价,我都希望你能帮我把步薇带走。”
徐有桓想起几日前许步薇从半路上逃回来,沉默了半晌,回看面前年轻将军的脸:“如今军中出了奸细,将军不如多派些人,也好护小五周全。”
“我知道,但你知她脾性,我只信你。”
听到这里,他便觉得困惑了。
是不是他真的装的太好了?为什么都愿意来相信他呢?分明他才是那个坏人,为什么都要把他当成好人来看?
可想了想,他又觉得本该如此。
是啊,一个曾经愿意舍命救他的人,还留在燕州城待了三年,他又怎么会怀疑自己。
他开始有一点点的愧疚。
但也仅仅只有一些而已,毕竟每个人的立场不同,徐有桓不能再多说一个字,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默默的看着这场战争发生,然后不断的死去很多人,最终将整个城池占为己有。
这条路,他必须走。
至于他们……
徐有桓什么也没说,只抬头看了一眼外面的人们。
明明炎热酷暑,他觉得手心发冷。
“好。”
年轻人答应了许卫的请求。
再之后,徐有桓如愿以偿,许卫死了,他所有的计划都天衣无缝。
徐有桓收了燕州城,任务已经完成,一人带着几个手下回到了北秦。变故来的异常快,在这一个月里,他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的活着。
再次见到许步薇,是在查探荆南军情时。
当一个曾经相处过许多年的人,重新站在自己面前,他根本没有任何理由认不出她。
他发觉她变得与以前有所不同,整个人多了一道刺,却又依旧和以前一样,纵然是女子,依旧拥有让人觉得震撼的力量。
这回,他完全察觉到了自己内心早已深深扎根的情意。
他要想方设法护住这个人,就算她恨他,就算她不愿意,就算她会挣扎,他也最好把这个姑娘留在身边。这是唯一,徐有桓可以忏悔的办法,也是最后一件,答应了许卫要完成的事情。
他得让许步薇平安活着,这样他也才能稍微心安理得的活着。
是这样的。
他一遍一遍的说服自己,然而可笑的是,事情没有像他以为的那么简单。
他忘了许步薇的脾性。
她向来跟许卫一样,从来不会向人屈服。
“徐有桓,你以为还我会信你吗……”
这句话将他整个人彻底点醒了。
三年的梦境,他骗了别人,也骗了自己。最最可笑的是,在这里面,有些人可能现在还依旧信任他。
他才想起来,自己手上沾着许多无辜百姓的鲜血,还沾着许卫的血。
善良的人已经死了,像他一样卑劣的人却依旧活着,这大概就是最令人讽刺的地方了吧。
可那还有什么办法呢?
越来越多的问题萦绕在他心头,好像他生来注定就是作恶之人,为什么那么多人都唾弃他……他还要继续攻打荆南吗,他该怎么办呢?
他什么也想不出来。
于是,徐有桓放弃了与上天的这场赌注。
他什么也不想做了。
他这一生,流离他国筹谋规划,攻打燕州伤了自己最珍视的人。而后与荆南一役,行迹不明,无人能打听到他的下落。
如今……年过三载,无亲无友……
有人说他于战乱之中战死,也有人说,听闻战事前夜,徐有桓带兵往东南而逃,至今不敢回来王帐见可汗,纵说纷谈,毫无定论。
再后来,许多年后,北秦旁人对他便渐渐知之更少。
偶尔谈论起当年北荆一战,只能追溯到他的身份。
徐有桓,北秦人,其母为大唐前朝和亲公主邵月。
年至二十有四,无所踪。
恩怨情仇啊,不知何时已经尽数消失殆尽,他再也不会出现在以前出现过的地方,也再也不会见以前见过的人了。
……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