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无风也无月,厚重的云层掩盖了高空之上的明月,只有些许月光勉强从云间缝隙中透出。
整齐的枫树被栽种在城外,此时正值阴历四月,枫树从春季的嫩绿色逐渐转为夏季的深绿,树间点缀着淡黄色或白色的小花,存在,却并不引人注目,低调,又不失活泼。
高大的枫树好似卫士般沉默地伫立在原地,拱卫着密林中心的隐秘之地。
林间影影倬倬,树木的阴影不时扭曲着,伴随着鬼郭公——也就是噪鹃的凄厉鸣叫,能够决定世间前途命运的谈话,便在此处进行。
安菱正襟危坐,双手放于大腿上,表情严肃,而在她的对面,则是一个相貌颇为“平庸”的“人”。
此人非男非女,有眼睛等正常人的五官,但身上没有任何毛发,皮肤白皙,好似一颗剥壳鸡蛋,它的面容没有任何特点,长相似乎随处可见,就跟取了“大玄人民长相平均值”一样,是那么的普通;它穿着一身最常见的褐色布袍,没有任何装饰,也没有任何特点,它除了这身衣服外,什么也没有。
安菱在第一次见面时,就已经用心眼观察过它了,却没有发现任何奇怪的地方,它似乎,就是一个能够呼吸,有心跳的活人而已。
但,奇怪就奇怪在这个地方——一个普通人,就算一辈子都循规蹈矩,没有做任何特别的事情,在他的身上,也会有或红或白或金的“气息”,这代表了他们一生做过什么。比如,屠户身上会有红色的血气,曾经吃过动物肉的也会有;做过好事的人,身上则会有金色的气息……根据安菱的观察,无论如何,一个人身上都至少会有一种颜色,更多的人,身上则是由多种颜色混合而成,所以,“正常人”在心眼看来,肯定是彩色的。
这人却没有任何颜色,它是“透明”的。
“又见面了,安菱。”它说话了,它的声音很有磁性,却十分中性,完全没有任何能够和常识比对上的辨识度。
安菱斟酌再三,谨慎问道:“您好,请问,我们是在哪里见过吗?”
“你不是早就猜出来了吗?”它的嘴角往上提了一下,做出一个“笑”的表情,“我是昆仑散人。”
安菱没想到它居然这么直接就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反倒打乱了她的节奏,她沉默片刻,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你到底是谁?”
“你可以叫我,阿修罗,或者其他什么名字都可以,因为名字对于我来说,不过是一个称呼罢了,‘阿修罗’、‘石头’、‘猪狗’……都是一样的。”
安菱一惊,“阿修罗”这个名字实在不得了,在佛经的传说中,阿修罗为六道之一,为上三道,是一个种族的名字,阿修罗男身形丑恶,阿修罗女端正美貌,但易怒好斗,常与天神进行战争,难道,面前这个古怪的人,就是一只阿修罗?但是看起来也与佛经上的描述不符啊……
“我并非传说中的阿修罗,这个名字只不过是由无法理解我的存在之人妄图定义我的存在而谬传罢了,叫的人多了,我便成了阿修罗。”它解释道。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安菱问道。
阿修罗摇头,语气极其平淡,一字一句好似机械般回答道:“我通晓世间万物的运行规律,只要略加计算,便能知道这场对话将会如何进行,包括你的下一句话,和心中的震惊。”
安菱还没说话,阿修罗就补充道:“你会说:所以,预言真的是你放出的消息?我的回答是:正确,因为只有这样,才能阻止帝释天的行动。”
安菱此时已经震惊到快要说不出话来了,她伸出手止住了阿修罗的话语,阿修罗也非常贴心地为她留足了缓冲的时间,过了好一会儿,安菱才艰难道:“请问,帝释天又是什么?难道这些事情都是因为你们两个神话种族在打仗吗?”
“错误。一,帝释天是天道清气所化之物,它的凡间身份是,大邶国师扈;二,我们不是种族,是两个同出一源的个体;三,一切皆是命运的指引,只有这样,这个世界才能继续生存下去。”
阿修罗继续补充道:“在三十三层天被天魔攻破后,原初之气坠落凡间,经过漫长的岁月变迁,清气与浊气分离,清者上升,它生而知之,明万物,故而凝结了天下所有的智慧;而浊者下沉,我生而愚钝,无智无情。”
安菱诚恳地说道:“阿修罗前辈,您千万不要妄自菲薄,您一点也不愚钝,反而……”反而比你那同胞更加聪明,还能反过来算计它一头。
后面的话安菱没有说出来,如果阿修罗真的这么厉害,那它肯定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果然,阿修罗回答道:“你说得对,因为我一直在向凡人学习思考的本源,而它则依靠天生的才能原地踏步,所以,它现在不如我。”
“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你能来到这里,就说明我已经赢了。”
安菱的眉头微微跳动了一下,问道:“何以见得?”
“不可说,万千生灵性命均系于你身,而你,仅需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即可,我不能干预你的行为。”
安菱有些生气了,她之前被算计得这么绝,现在又抱着必死的决心来到这里,难道就是为了听神话故事吗?那她来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
但想到还有许多谜团没有解开,她便忍了下来,继续问道:“既然前辈千辛万苦约我来到这里,那我就大胆发问了:天道残片是怎么回事?帝释天为什么要扶植仙帝进攻仙门?吸收凡人魂魄以壮修为的信息是不是你们传出去的?帝释天搅动风云的目的是什么?二十年前发生了什么?天璇元君和你有什么关系?我能够对抗天道的能力又是从何而来?”
安菱的一连串问题好似连珠炮一样噼里啪啦地倒了出来,这些问题困扰她许久,今日,她终于找到了能为她解惑的人,当然要全部问出来了。
阿修罗闻言,只是“笑”了一下,用那完全没有起伏的语气回答道:“天璇说过,你会在我这里找到一切的答案,是的,我会将能够告诉你的事全部告知。”
“帝释天所做的任何事,都是为了重建三十三层天道,它要成为新的天道,成为真正的神明。在它把凌枫月的徒子徒孙杀干净后,便会封印我,而我,一是为了自保,二来,则是因为我与人类相处许久,不忍看到人类重蹈覆辙,故而在暗处进行布局,依靠你的力量打败帝释天。”
“人类是无法掌握天道的,即使偶然得到了些许残片,也不过是成为残片的提线木偶罢了,而那些被当作垃圾扔掉的碎屑,自然只有暴戾与杀戮的欲望。”
阿修罗看到安菱似乎有话想问,伸手示意她发问,安菱问道:“前辈,我从前以为残片就是天道本身,难道不是吗?”
“是,又不是,它于真正的三十三层天而言,就像是头皮屑之于人体,没有可比性,绝大部分的三十三层天,都被凌枫月用作修建轮回彼岸了,能够流落凡间的残片,包括仙门收藏的那些,都只不过是微小的残渣罢了。”
安菱倒吸一口凉气,残渣都这么厉害,那完整的三十三层天,能有多强大!
“至于炼魂一事,这点我亦无能为力,因为这是天地间的底层规则,是无法被改变的,它永远存在,我和它都没有透露这个信息给世人,这会打乱轮回,更会打乱它的计划,凡人的魂魄是三十三层天得以存在的必需品,帝释天不会做这种竭泽而渔的蠢事。”
安菱喃喃道:“所以,这些是人类自己作死惹的祸?”
“人类社会的底层逻辑,不就是人吃人吗?换成血淋淋的现实,为何无法接受?”阿修罗有充足的扮演人类经验,它的眼睛,见过无数凡人的挣扎与哀嚎,它不断地思考着,终于明白,人、动物、天道……万物都是残酷的,人类会踩着同类的尸体往上攀登,哪怕最上方是神明张大的嘴巴,也毫不动摇。许多次,阿修罗都无比庆幸自己不是人类,没有人类那些古怪扭曲的情感,不会被欲望操控理智。
“我的上一个身份昆仑散人,是天穹宗的太上长老,也就是天璇的师父,我通过观星,预感到你的到来,所以,我便离开天穹宗开始着手布局。”
“你之所以能够对抗天道,是因为你和凌枫月都是从魔界来的,但你与她不同,她的整个身体都是魔躯,一滴血液,便可毁灭一切,你则是由凡间女子分娩而生,毁灭一切的能力被削弱了许多,却依旧是它的心腹大患,所以,它必须马上开始行动。”
“那为何不在我弱小的时候杀了我呢?”安菱问。
“因为我授意天璇在暗中保护你,”阿修罗道,“她为你挡下了无数暗杀,直到你有能力保护自己后。”
“好了,该说的我已经说完了,接下来,就全靠你自己了。”阿修罗站起身,安菱只觉得眼前好似出现了一层模糊的白雾,阿修罗和这个凉亭慢慢变得模糊,逐渐离她远去。
……
“喂!快醒醒!有人来抓我们了!”安菱是被七十晃醒的,她猛地睁开眼,却发现自己正靠着一株枫树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不远处,无数铁蹄声如惊雷般响彻耳膜。
“这是什么情况?”
安菱和七十正要离开,一杆长枪横在了她的眼前,熟悉的声音带着一丝笑意道:“安仙师,我们又见面了。”
安菱回头,映入眼帘的竟是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军人——威远军林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