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宦官那边做的证据以假乱真,将海天瓷私贩一事,编成了完整的故事——
张大学士仗着自己女儿受宠,勾结了一帮心怀不轨的臣子,于是画出大逆不道之图:马上就要变成凤凰的大鸟拿捏真龙。 而后令心腹偷偷交给聂子元。
聂子元授意明月坊大量出产,一部分回交给张大学士,被他用于测试属下忠心与否,另一部分被私贩到南洋,挣了大笔银子,还剩下不少流回市面。
打的是个大隐隐于市、化整为零的障眼法。
马五交给英慈的证据基本可以针对诬陷,逐条反驳,但还差聂子元将瓷器私卖到南洋这一环节。
这环节有当初与英慈交谈过的南洋人做证,这批瓷器是聂子元于半个月前的子时,在码头亲自交给他。
这么多内容,断然不是半天能打听到的,估计邬陵早就留意到海天瓷的事,一直在为他们奔波。
英慈又是感动又是唏嘘:“没想到南洋人与我们长相差不多,内心也差不多,都有贪心狡诈之人,这么容易就被收买了。”
“而且那南洋人留下字据,摁了手印便走了。”
邬陵说完,付红云鼻子都红了,再没心思跟英慈要烤兔子肉,久违的开始嘤嘤嘤:“那怎么办啊。”
“若是同一时段,有其他人证和物证,证明聂子元不在码头,而是其他地方,南洋人的话便不攻自破。我再去找马五想想办法。”英慈简短地安慰了他一句,便立即起身,裹紧身上的披风,顶着寒风奔出明月坊。
百凤楼最近因为“百花醉”生病,慕名而来的客人少了许多。
马五正代替聂子元,在“百花醉”的房间里看账本,听完英慈的话,当即找出几本册子翻找,最后停在一页上:“彼时聂公子扮成‘百花醉‘,在这间屋子里与几名客人小酌。\"
英慈想着喜欢的人还要强颜欢笑,深夜与那些纨绔虚以委蛇便难受,但很快又庆幸还好有这样的事,便多出几名证人。
“那就将子元与百花醉是同一人的事,当作证据呈上去,而后让聂子元化女装,让这几名客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指认。”
马五也觉得这法子可行,但接下来有了新的顾虑:“那聂公子这么多年的布局不就白费?他和聂老爷之间的恩怨要怎么办?聂夫人和聂小姐走后,聂公子就是靠这么一口气支撑着,我想先问下聂公子的意思。”
英慈没想到马五如此清楚聂子元的过往,心中不禁浮出宽慰和感激,还好在她出现之前,有人陪着他,驱逐了她想象中的绝对孤独,不过嘴上不客气。
“问什么问,难道他觉得什么事情比命重要,就由着他去做或者不做?保命要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而且他对我许诺过许多事,没做完之前,他的命不光是他的,还是我的!”
马五愕然,这姑娘这么直接么。
公子大概是把以前的霉运都用完了,如今才碰到如此有情有义的伴侣。
当下也不坚持己见了,欣慰地点了点头:“我这就想法子,把聂老爷从景德镇支走一两个月,不让他知道公子的事。”
英慈问:“我能做什么?”
马五仔细想了想,与英慈商量,最后决定,来个里应外合——
英慈走明处,打着为聂子元洗冤需要银钱打通关节的名义,向聂老爷借大笔银子,最好让聂家大出血、现银紧缺。
他则暗中弄乱上次没能解决的收购绸庄的事儿,逼迫聂老爷亲自到苏杭那边的蚕丝供应地,去压原料成本。
商量完后的第二日大早,英慈便用篮子提了些明月坊的瓷器,当礼物去了聂家。
那宅子以前是聂子元她娘的家,后来聂子元爹接管聂家后,将宅基地扩大了一倍。
讲究的是依山傍水,坐南朝北,气势恢宏,从东头走到西头,差不多要一炷香功夫。
她路过几次,都没机会进去,如今走入这四层院落,一路上叹为观止。
只觉得里面跟园林似的,三步一景,一砖一瓦都有造型,亭子旁边的石桥护栏上刻的狮子,踩着的小球只有指甲盖大小,上面的莲花祥云纹依旧线条清晰。
这就是细节,是奢侈。
她虽然没见过这么大的世面,却也不胆怯——
不管是宅子还是人,既然存在这世上,就有特别之处,就如泥,只有种类,没有高下之分。
特别是赢了斗瓷大会之后,英慈更不觉得自己低谁一等。
但接下来便想起上次在“百凤楼”,假装“百花醉”,把聂子元他爹怼了一通,心里就开始发怵——
早知今日,那晚对他说话应该收着几分。
万一被他认出来就糟糕了。
而后转念一想,虎毒不食子。
聂老爷就这么一个能干儿子,怎么着都会保住他的性命吧。
哪知道聂子元爹听完马五为她编排好的那些话,靠在金丝楠木椅背上没有做声,漆黑眸子周围的皱纹,在强烈的日光下显得又深了不少。
戴着翡翠扳指的手有节奏地敲着椅子扶手。
赵春花瞅了眼他的表情,心中有数了,指着英慈笑眯眯道。
“我认识你,英三,之前在明德书院扮男人,还和聂子元、其他几名男学子住一间寝舍,指不定是个什么水性杨花,不知后来为何又成了书院教习助手,难不成你和教习、山长也同过寝舍。如今以什么身份来这里?”
哟,关公面前耍大刀呢。
赵春花跑到她的领域来挑衅了。
“我自然是子元的朋友。”英慈回她同样的皮笑肉不笑,指着她的眼睛道,“赵春花,你没看清吗?怪不得,你眼里有东西。”
赵春花奇怪地看了眼丫鬟,见丫鬟也同样迷惑,忍不住眨眨眼问英慈:“什么东西。”
英慈开怼:“屎。你心中有屎,眼里有屎,所以老是想些龌龊东西,说些恶心的话。”
“说我也就算了,把子元牵扯进去,不是不顾聂家的荣辱么?不光如此……”
“现在不管聂老爷孩子的生死,不就是打算让聂老爷孤独终老,往后你就骑在他头上么?做人续弦有必要这么歹毒么?”
仆从们禁不住大眼瞪小眼,特别是平日对赵春花不服气的那几个,忍不住捂住嘴偷笑。
赵春花脸色煞白,又偷瞅聂老爷,提高音量嚷嚷道。
“你休想挑拨我和老爷的关系。聂家上上下下所有人的一举一动,哪里能逃过老爷的眼睛。至于聂子元背着我们犯了错,是他自己的责任,老爷明辨是非,会将这逆子赶出去。”
“子元与你没有血缘关系,你连自己相公都不疼,怎么可能疼他的小孩?”
“而且你穷,身上里里外外都是聂老爷给的,所以你千万别自作多情,这银子我不问你要。”
英慈看也不看赵春花,径自走到聂老爷跟前。“我只问聂老爷要银子。聂老爷……”
赵春花什么时候吵架输过,而且是当着家里仆从的面?
她认识到说话不能打败英慈,便从丫鬟那里要过几个铜板,丢到英慈脸上。
“没礼貌的东西,就你也配跟老爷要东西,这些给你!够了么?滚!”
英慈见聂老爷摸着胡子,淡淡地说了句“姑娘,你走吧,我自有定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心顿时变得拔凉。
这爹真是绝情啊,恐怕还不如路人。
于是抓住其中一个铜板,用手指弹了弹,发出清脆的响声。
“原来聂家就这么几个铜板?比我明月坊还穷?首富的‘富’字,要改成‘负债’的‘负’吧?”
“算了,我也不为难你们了,你们两个做父母的心,比这几个铜板还轻飘飘。”
说罢转向家丁和丫鬟:“他们对亲生儿子尚且如此,往后拖欠你们工钱,那可是轻而易举、理所当然咯。大家慎重、保重。”
赵春花恼怒地大叫:“别让她继续说废话,谁把她放进来的,赶紧把她赶出去!”
聂子元爹皱着眉,拂袖起身,没有说什么,仆从们却像是收到指令一般,立即去抓英慈,想要把她扔出聂家大门。
英慈见自己没办法让聂家的铁公鸡出血,只能退而求其次——
拖延时间,等绸庄的那些人赶到,看个热闹。
她正用力挣扎,就听到外面人声鼎沸,一群士兵将大门撞开,手持刀枪冲进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