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
聂老爷和他最宝贝的那个女人,正对英慈耍横,竟然被抄家了?!
两人向来目空一切的脸变得精彩纷呈。
有惊讶,有不甘,而后演变成痛苦和撒泼。
这下用不着等绸庄的人来了,英慈不动声色地站到一边,不放过聂老爷和赵姨娘的每个表情,打算仔仔细细、毫无遗漏地告诉聂子元。
马五则收了打算花在绸庄里的银子,转而打点死牢的狱卒,让英慈带着一碗热乎乎的油糍,进了死牢。
那里竟然比之前的牢狱干净,石床上铺的不是潮湿发臭的茅草,而是厚厚的被褥,还有烧得通红的炭盆。
几日不见,聂子元精神了不少,脸颊上消退了的肉重新长了回来,颧骨下方甚至生出一点红晕。
估计是马五找了人特意关照他。
英慈总算得到一丝安慰,将油糍递给聂子元,趁着他面露喜色、大口将那圆润的丸子吞进嘴里、满足地眯起眼睛,勾起嘴角,绘声绘色地讲起聂家发生的事。
因为聂老爷是聂子元亲爹,担心他对他爹不光是痛恨,还掺杂了其他感情,英慈尽量控制住语气,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幸灾乐祸。
末了,总结道:“他们对钱财看得比自己生命都要紧呢。瞅着银子一箱一箱被士兵抱出来,那两人的脸都快变成白纸扎的了,腿跟面条似的,软了,立马倒在地上,跟死了一样。”
果不其然,聂子元听完并没有欣喜若狂,而是怔忪地放下碗,良久才扯出一抹苦笑。
“他们当真有那么痛苦?”
英慈肯定地点头:“嗯。”
“比死了还痛苦?”
“或许吧。”她没见过他们死,只能如此猜测了。
聂子元将最后一只油糍吞掉,低下头,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块手绢,颇有讲究地抹了抹嘴唇。
“是我做的。”
“什么?”英慈没明白。
聂子元笑了起来,那声音在空旷的牢房里回荡,带着诡异和无奈。
“我知道自己被陷害,可能会被砍头后,便让马五托人将聂家拉了进去,说是亲爹想要勾结张大学士。”
原来聂子元想要与他爹同归于尽?
难道他为此不惜认罪?
英慈慌了,隔着铁栏杆抓住他的手:“子元……”
聂子元猜到她心中所想,摇摇头,翻过手,与她十指相扣。
这些日子在牢狱里感受到的冰冷,瞬间随着她肌肤传来的温度消融。
“洗冤难度甚高,若是我必须死,那个男人也休想活下去,只有这样,才能安抚我娘和阿姐的亡魂。”
英慈只知道爱一个人心中有多温暖,不知道长年累月地去恨一个人,会有多难受多苦闷——
她只是讨厌英非俊,就觉得好烦好烦了。
心疼之余,手上使的力更大了些,险些抓破他的指蹼。
“子元,你别胡说,你不会死,我不准你死,我还有好多事情要让你去做,你别想说亲过我还一走了之。”
“至于你娘和阿姐肯定不希望你和你爹斗个死活,她们那么爱你,最大的愿望定然是想看到你此生平安顺遂。”
“所以不管你想要什么,想做什么,都不可以用自己的生命做赌,答应我,不要再隐瞒我什么。”
聂子元眼里逐渐浮出泪珠,而后缓慢地点了点头。
“或许你会疑惑为何我比恨赵姨娘还恨那个男人,不是因为那个男人不辨是非、听信谗言,而是因为赵姨娘是那个男人的伥鬼。”
“阿姐也不是赵姨娘找青衣帮杀的,而是……”
他失去血色的嘴唇哆嗦着,越过了几个字继续往下说。
“聂家不可以出现如此丢人现眼之事,他解决不了事,不能当它没发生,所以解决人。”
“赵姨娘没有参与此事,因为她觉得阿姐已经不会对她构成威胁,倒是那个男人,大发雷霆,亲自找到青衣帮。”
“以前,我不敢告诉你,怕那你知道了,觉得我身上流着那种人的血,会嫌弃我。但如今……”
英慈从栅栏缝隙伸过手,捧住聂子元的脸,强迫那双虽然漂亮但此刻看起来不死不活的眼,盯着自己。
“如今你觉得自己要死了,所以就坦白么?”
聂子元垂着眸子,让她没办法捕捉他心中的情绪,声音微微发颤:“若是那样,忘了我,另择良人。”
顿了顿。
“你挑个从小家里爹娘双全,对他全心全意好的,这样的人开朗些,你也会变得快乐,不像我只能让你难受……”
英慈伸出手指将他的嘴唇堵住,眼泪婆娑,能看出她是尽力忍着,不让泪水决堤。
“我心仪谁,不管他是谁,个性如何,我都能快乐,而且让他也变得快乐。若是不心仪谁,那人纵然有千般好万般善,对我而言,就是天上月水中花,看看就算了。”
“你不用操心我的事,我比你想的更能管好自己。你安安心心吃好喝好睡好,把自己养胖些,别胡思乱想,等我救你出去。”
“至于你爹的行情,我不说什么‘放下屠刀’、‘血浓于水’的屁话,他死了你开心,就让他去死,你杀不动我杀。但若他死了,你有万分之一的机会后悔,就暂时别做。”
“没做过的事,会遗憾,但做过的事,就无法弥补。”
那双氤氲水汽的眼,比他见过的最晶莹透亮的玉石更美,聂子元忍不住低头轻轻吻她的手指。
直到马五过来,他才从与英慈见面那难以描述的忧伤中逐渐清醒。
“你刚刚说什么?”
马五毕恭毕敬地重复一遍。
“聂老爷如你预料的那般,知道你出事后,立马将一半钱财转移到赵姨娘的表弟名下,如今已经和赵姨娘一起投奔她表弟去了。“
“聂公子,你之前设下的那个局,赵姨娘表弟已经入瓮,这几天要收网吗?银子可以让他们欠个二三十万,至于那几个人的命,我们是不是……”
他说到这里,想起被赵姨娘派人活活打死的爹,眼里闪过极度怨恨的光,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聂子元耳边回荡着英慈刚刚说的话,蹙眉道:“你说我杀了他,会不会变成他,会不会后悔?”
马五愣了会儿才明白聂子元说的是聂老爷:“公子你就是你,不会变成任何人……至于后不后悔……小的没有那么多学问,只认一个理。”
“有些人做了六亲不认、天理不容的事,便不再是人,我不管怎么处理他们,都是替天行道,绝对不会有半点后悔。”
聂子元失笑。
马五暗戳戳责怪他读书太多,想得太复杂,所以有了不该有的仁慈。
罢了,罢了。
他与那人实在不同,以牙还牙做不到极致,性格里更多的部分还是像娘,这大概是娘过世后,留给他最好的部分吧。
于是道:“让他们痛苦便是了,找些法子,让他们比死了还痛苦。”
“从他们那里拿到的银子,你看着分给‘百凤楼’的姑娘——她们都是穷苦出身,跟我做事虽然衣食无忧、不用卖身,但天天卖笑实在辛苦,希望她们往后能有余钱傍身,找回真正的开心。”
“剩下的,你自己收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除了赌。”
“以前我让你用了太多运气,往后怕剩下不多了,千万记得见好就收。”
这些话简直像是遗言。
马五眼睛发酸,掀起穿着有些不习惯的华丽袍子,冲他跪下。
“公子,你与聂夫人、大小姐对马五一家的恩情,马五无以回报。”
聂子元急忙抬手,示意马五起身:“你我从小一起长大,还说这种客气话做什么。不过,我现在还真是有事,需要你做。”
“小瓷心气高,不要人帮忙。”
谈及其他人,他的黑眸仿佛波澜不惊的夜河,但一提到英慈的名字,那双眼便开始透光,继而扩散到整张脸上,连嘴角都止不住上翘。
“你有空偷偷照顾她生意就是,叫她那个堂兄,一辈子都别出现在她们母女面前。”
马五沉声道:“英三姑娘不需要我照顾,需要的是你。”
“所以我才为难。”聂子元苦笑,对他勾了勾手指,示意他将耳朵凑过去,耳语了一阵。
马五迷惑不解地抬起眉,但想到自家公子是个极有主意的人,便不再多说,只是冲他抱了抱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