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德镇的瓷器运到京城,基本都是通过京杭大运河,比走陆路花的时间更长。
加上还有几天便是腊月,天越发寒冷,河道也有冻结风险。
英慈便穿了最厚的红色斗篷,将诉状、亲手做的海天瓷碗,还有张家窑做的赝品,全部收进包袱里,而后骑上枣红大马,准备离开景德镇。
一人一马矗立在地平线上,英姿飒爽,与前方红彤彤朝阳融为一体。
心中却比不得景致那样蓬勃,忐忑至极——
毕竟她长到十八岁,第一次离开景德镇。
咬咬牙,将前来送行的大姐、二姐,被瞒住、还在家中熬粥的娘,以及景德镇那一城熟悉的热热闹闹甩在后头,奔向看不见摸不到的繁华京城。
惆怅随着急促决绝的马蹄声在杂草中滋长。
慢慢的,她听到身后传来其他动静,猛然记起冯睿智偷偷跟着她那天的晦气事儿,满腹的惆怅都化作警戒和愤怒。
一回头,发现这次跟着她的却是付红云、褚奇峰,还有邬陵。
他们似乎不是来送行的,都骑着高头大马、带了包袱。
三个意气风发少年郎。
英慈忍不住挑了挑眉:“你们?”
邬陵表情一如既往的淡定,声音也不带任何感情色彩,但说的话比往常多了些。
“褚奇峰舍不得你,把我们都拉来帮忙。一路上的花费,全都是他出。而我还没到京城玩过,自然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褚奇峰想要捂住他的嘴,但人隔得太远,只能悻悻地卷起马鞭。
“休得胡说。英二姐拜托我兄长帮忙,兄长没空,就让我过来。我对英三姑娘只有同窗之谊,真的别无其他了。”
英慈又一次听到二姐和褚奇峻的名字连在一起,总觉得有什么地方古怪,但又没工夫仔细去琢磨,便闭了嘴没有追究。
“你们一个为了玩,一个为了应付兄长,就真不担心英三和聂子元么?”付红云对两人的回答很是失望,垮着脸摇摇头。
“大家一起相处那么久,就跟亲兄弟一样,不管是我们中的谁遇到问题,其他人都不忍心眼睁睁看着吧?”
接着眼里又燃起希望,捏着拳头,振振有词地说:“我现在才知道,人一生中要经历许多考验,明德书院的考试是最简单的开始,我们一定要团结起来共同应对困难。”
英慈失笑:“那好,你们千万记得不要露面。”
不管大家各自的理由是什么,但都在关键时候向她伸出了援手。
大恩不言谢。
接下来的日子,四人为了赶时间,日夜兼程,几乎都没睡个整觉,最终比计划中提前五天,抵达京城。
天子脚下热闹非凡,不是景德镇能比,商铺琳琅满目,叫卖声此起彼伏,行人接踵摩。
他们四个要不是紧紧盯着彼此,几步都能走散了。
邬陵云游这些日子,不知结识了多少人,居然没费多少功夫就找到王家宅邸,顺畅地领着英慈见到王大人。
那王大人跟包青天似的,生得皮肤黝黑,五官庄严威武。
他冷着脸收了诉状,表明自己会秉公处理,不到一个时辰,便看完诉状,勃然大怒,将诉状拍到书桌上。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竟然有人敢陷害良民,只要我王某人活着一天,绝不允许此事发生!”
英慈一颗心总算落回肚子里,出门就欣喜若狂地跟同伴说了,然后四个人一同回到客栈里,等候消息。
哪里知道接下来的几天,事情开始一波三折——
王大人还没来得及将诉状呈上去,皇上就忽然下了一道圣旨,将他调离京城去黄河流域赈灾,王大人只能将诉状交给姓李的同僚。
但那位李大人家里小孩调皮,不小心将诉状扔池子里去了,捞起来想要烤干,居然被狸猫踢倒烛台,烧了个干干净净……
知道真相后,英慈简直想撞墙——
这是什么狗屁运气,难道老天注定要让聂子元死?
就还是说她在明德书院的倒霉日子又来了?
付红云听说此事,打算去慰英慈,哪知一张嘴,自己就先嘤嘤上了。
“千万不要放弃希望……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张书生说过绝望就是转机……”
褚奇峰脑子里忽然冒出来个念头,若是聂子元不在了,英慈是否会转过头看她,但随即给了自己一耳光,在大家诧异的视线里,飞快转移话题道。
“诉状没有了,重新写吧。若是李大人不靠谱,还可以找其他人。”
“说得容易。子元马上就要问斩了,这时还能找谁?难不成直接见……”英慈说到这里,嘴里蹦出来两个字,“皇上?”
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但很快便顺着这个思路,继续往下走了。
“邬陵,你有法子能让我面圣吗?”
“焕义兄,皇宫可不是谁都能随便进的。”邬陵太习惯明德书院的日子,偶尔还是将她当作男人,“不过,我听说明日清晨,皇上要去护国寺,我们倒是可以在途中……
他还没说完,英慈就从包袱里找出纸和笔,重新写诉状:“明日几点皇上经过哪里,邬陵,你能不能画一张图出来。”
“我这诉状怕是要写到早晨,到时候,你们一定要记得叫醒我。”
其他三人听她这样说,便没有离开英慈住的那间屋子,坐到桌子旁边,帮忙整理证据,这一弄就到了深夜。
英慈哈欠连天,总算在天亮前将诉状写好。
趴在桌子上,眼皮就跟灌了铅似的,重重往下垂,迷迷糊糊听到褚奇峰保证,再过一个时辰会准时叫醒她……
哪里知道醒来已经是辰时。
透过窗棂投进来的阳光,刺得英慈眼睛生痛。
她猛地抬起头,四下张望,见不光是褚奇峰,邬陵也睡着了。
付红云挤在两人中间的地板上,抱着两人的大臭脚丫,不知做着什么美梦,嘴角挂了点口水。
英慈慌忙将自己重新写好的诉状,塞进包袱,和两只用来对比的瓷碗装一起,又抓了昨夜邬陵画的地图,边看边往外跑。
褚奇峰被她踢到小腿,痛得叫了一声,瞅了瞅日头,发现自己睡过了,噌地一下从地上跳起。
“英三姑娘?”
英慈哪里还有功夫理他们,按照地图绘制的路线,跑到快要出城的那段路上。
她上气不接下气,扶着膝盖喘息,快要直不起身,终于看到了府军前卫、文武百官,围着明黄色绣花旌旗装饰的辂车,浩浩荡荡往这边走来。
百姓跟过节似的,踮起脚尖看热闹。
“天子出行了!”
“见到天子真容与,如见佛光!”
“ 一辈子都会好运啊!”
英慈弯腰护着包裹,分开人群想要挤到皇帝乘坐的车辇前,可还没靠近内层的文武百官,就被一柄明晃晃的刀挡住去路。
一名府军前卫当她是小姑娘不懂事,客气地低声喝了句:“大胆!”
英慈反倒往前挤了一步:“大哥,行个方便,我有要事要禀告皇上。”
那府军前卫见她不进油盐,急了:“百姓能有什么要事?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天子脚下,稍微做错事,可是要掉脑袋的,快走快走。”
英慈被刀把顶着喉咙,还是没有后退的意思,其他府军前卫见状,上前准备对她动手。
关键时刻,邬陵、付红云、褚奇峰从远处一拥而上,三人穿得破破烂烂,脸和手还抹了泥,故意说着家乡话的同时,和府军前卫们拉拉扯扯。
“皇上,皇上在哪里?”
“让我们这些乡巴佬见见世面啊!”
“皇上的脸是不是长得和龙一样?”
“我们千里迢迢讨饭来到京城,就为见一眼真龙天子,不然怎么回去跟乡亲们吹嘘。”
不是,他们长着那样贵气的脸,却假装乞丐,这演技也太浮夸了吧?
然而那些贵族出身的府军前卫们,信以为真,转而一脸嫌弃地去推他们。
“走走走,乡巴佬,滚开。”
“胡说八道什么呢!”
“皇上的龙颜是你们一般人能见的么!”
英慈借机撕开道口子,泥鳅般绕过官员,朝队伍中心的车辇奔去。
然而又有几道身影急如闪电拔出刀横在她脖子上。
英慈脚不能动,硬着头皮,用力把包袱往前一抛,两只瓷碗立即从布里飞出,不偏不倚砸中车辕上刻着的龙头,碎落一地。
这下所有人目瞪口呆、脸色惨白,最早拦下英慈的那名府军前卫箭步上前,将她一头摁在地上。
“皇上息怒,属下护驾来迟。”
台词跟茶馆说书先生说的一样。
英慈额头在地上磕得生疼,却并不害怕,反倒因为切切实实的感觉,心中浮出一丝兴奋——
聂子元的事有希望了!
“发生何事?”一只手从里面伸出,掀开车帘,露出露出一张年轻的脸。
男子身着绣有金织盘龙的黄袍,眉目生得普通,但眸子里的神色格外沉稳,散出的威严感异于凡人。
英慈忍不住想,怪不得皇上被称为“天子”,或者“龙”呢,不过她早就豁出去,根本不带怕的,既然手不能动,就用眼睛,死死盯着地上的两块碎片。
“皇上英明神武,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可能看出民女刚刚扎碎的两块碎片,有何区别?”
皇帝抬手示意侍卫放开英慈——
这女子带着包裹前来,身手并不利落,不像是刺客,那就是申冤了。
但这类人开场不是应该哭嚎“民女有冤”么?
用瓷器砸车,然后向他发问,倒是有点意思。
他对她招手道:“把两块碎瓷拿到朕面前来。”
侍卫见那几块瓷片棱角十分锋利,在太阳底下泛着光,生怕她用碎片当做武器袭击皇上,迈步挡下英慈,伸出手,要替她转交。
皇帝摆手道了声“无妨”,让英慈走到跟前,亲手从她手里接过两块碎片,对着阳光仔细查看一番后道:“朕不太会鉴赏瓷叫俩器,只能按照经验,道个一二。”
“左边的碎片釉面更为滋润,胎质也要莹润一些,右边这块有些疏松,色彩浑浊,不通透,并没有海天一色的质感。”
英慈顿时两眼放光,从包袱里掏出诉状,递给皇帝,而后噗通一声跪下。
“陛下圣明,左边的瓷器碎片才是出自真正的明月坊,而市面上那些所谓的私贩海天瓷,是奸人用来牟利、陷害忠良之物。”
她从小就被爹送去念私塾,后来又在明月坊上了张书生的课,写的诉状简单利落、详略得当。
皇帝一目十行,不到一炷香功夫,便看完了。
这事和朝中发生的其他事一样,可大可小,全看他那段时间想如何制衡多方势力。
与整个朝廷相比,几十上百名官员的命都不算什么,何况区区草民。
只是太傅教导过他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对于英慈这种舍得一身剐,敢于向他扔瓷器的女子,多少有些顾忌和欣赏。
“你与这诉状中提到的聂子元,是什么关系,为何替他申冤?\"
英慈脑子里不知为何,忽然想起尹小姐,心中一痛,低下头老老实实回答。
“民女与他没有任何关系,只是心仪于他。”
皇帝微微一笑,命令前卫将她拉走:“既然心仪一个死囚,那就与他一起死好了,朕可以成全你们这段佳话。”
此言一出,褚奇峰瞪大双眸,要冲上去抢人。
邬陵死死将他按住,将手指放到唇边,低声道:“静观其变。”
付红云“啊”地叫了一声,无力地跌坐在地上。
英慈也惊出了一身冷汗,使劲儿挣扎两下,知道自己不是皇家侍卫的对手,便干脆放弃,抬起头,字正腔圆地为自己辩解。
“皇上,我不是因为他是死囚才心仪他,是因为心仪,不在乎他是不是死囚。若是皇上不彻查,便随意处置民女,便对不起圣君的称呼了。”
皇帝本意是吓她一下,看她对聂子元用情有多深,是不是跟他后宫里除了张贵妃以外的其他佳丽一样,“心仪”两字只限嘴上说说。
但见她脸上毫无惧色,只是眼里流露出焦急,决定不再开玩笑了,挥手让府军前卫退下。
“若是我彻查发现他有罪,砍了他的脑袋,你要为他殉情么?”
英慈毫不犹豫地回答:“我了解你自愿,相信他无罪,陛下明察秋毫,不会杀他,我自然也不会殉情。”
以为几句好话就能换一条命么。
那未免太简单、太便宜了。
皇帝“嗯”了一声:“你是怕了,终究没有人不怕死。”
英慈抬头迎着他的目光道:“民女却以为为了死去的人,坚持好好地活下去,无时无刻不在想念,比死更难。”
皇帝没见过如此大胆的女人。
也未曾料到平凡人生活简简单单,感情竟然能如此炽热,联想到张贵妃和她爹在朝中引起的波澜,有些烦恼地揉了揉眉心,最终微微一笑。
“朕知道了,会让人重新审查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