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快到除夕,景德镇街上张灯结彩,有些人家连春联和门神都贴出来了,大牢也比平日热闹许多。
狱卒收了家属的好处,将饭菜分发给囚犯,享受着拿了鸡毛当令牌,对方感恩戴德、将自己视为神只的快乐。
走到聂子元所在的死牢跟前,却放慢脚步,颇为惋惜地叹了口气,将酒肉放到他面前:“吃吧,吃了以后好上路。”
一开始他对聂子元挺热情,知道这聂家公子,虽然家里已经破落,但有马五罩着,总要出狱,怎么也是个人物。
但慢慢的,见海天瓷私贩案没什么进展,对聂子元,便不再事事讨好。
听茶馆说书先生说,这案子背后牵涉的人太多,好像与当今皇上最宠爱的张贵妃还有什么关系, 但是最近宫里又进了新人,张贵妃失宠是迟早的事。
想来结局不会再翻转。
人聪明伶俐、风流潇洒,有什么用?一不小心栽了,命就没了。
还不如他这普普通通的草根。
聂子元挑了挑眉:“上路?”
“聂公子,我也不瞒着你,”狱卒沉声道,“听上面的人说,过了年,你就要被斩首。”
话音刚落就见马五进来,手里拎着个包裹。
那狱卒扯出一张笑脸,和他打过招呼便退下,让两人单独谈话。
马五抖掉斗篷上的稀碎雪花,将包裹展开,从里面拿出一件裘皮袍子,递给聂子元,而后看了眼放在地上的饭菜,露出嫌弃的神色,打开自己带的食盒。
瓷泥煨鸡,乐平桃酥,鸡枞炖肉,酥油鲍螺,辣椒粑……
各色美食装在小碗里,一样样地递送进去。
牢房内顿时香气四溢。
就连远处的狱卒都忍不住吸了吸鼻子,舔舔嘴唇。
聂子元胃口不太好。
在外流浪那些年,瘦瘦小小,跑不快,也没力气,很难找到什么像样的吃的。
就算能找到,也总是想着把好的那口省下来,留给娘和阿姐。
倒是和英慈交好后吃得多了些——
她在书院里,总说自己不喜欢吃菜,非要在动筷子之前,将小半份拨进他碗里。
看他一粒米不剩地吃完,她才会满意地眯起眼。
但这次马五带来的饭菜太多,他和英慈加起来恐怕都吃不了。
马五应该知道的,却故意这么做,难不成他得知问斩的消息,心生怜悯,希望聂子元在黄泉路上,做个饱死鬼?
聂子元无可奈何地笑道:“没走通路子么?”
马五不敢直视他的眼,侧过脸低声问:“公子,你还有什么想做的事?”
马五已经帮了他许多。
该做的都做了,这条命留不留得住,全看天意。
他娘那时候想死么?
虽然被夫君背叛,但还有一双未长大的儿女,怎么都想支撑着活下去吧,可疾病无情。
阿姐那时候想死么?
不想再被其他人挤兑,还未成为挣银子最多的花魁,可刀剑不长眼……
她们都不想向那男人和赵春花低头认输,却敌不过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他又能如何呢?
只是,还有一口气憋在心里,却又不想露出愁苦之态,所以依然扬着嘴角。
“我死不要紧,但是没有亲眼目睹赵春花和那个男人遭报应,只能听你说,多少有些遗憾。”
赵春花已经死了。
被她投奔的表弟杀死——
那人只记得她害他负债累累,完全想不起那笔钱是她和聂老爷转到他名下,让他代为打理的,也记不得这女子以往与他耳鬓厮磨,私定终生。
女人与银子相比,自然是银子好。
因为银子可以换很多很多的女人,女人却未必能换几两银子。
所以他一怒之下,失手将她推倒。
那么强悍的女人,以为自己可以凭借美色操控所有男人,仿佛世上人死光了都轮不到她,竟然后脑勺磕在地上一个坑里,被不到拳头大小的石头要了命。
聂老爷听到两人吵架暴露奸情,没疯,但听说大半辈子储存的财富,忽然间全没了,他变成还没有认识元绮时的穷光蛋,悠悠转转回到原点……
疯了。
可不管他们如何罪有应得,聂子元只是从马五嘴里听到了几句话,完全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感,反倒觉得胸口堵了块棉花。
马五叹了口气:“公子,要把你弄出去,我怕是无能为力了,你还有其他事么?”
当然有更重要、更牵挂的事。
可如今说出来只是让心仪之人徒增烦恼罢了。
聂子元苦笑一声,垂下眼,缓慢地摇头。
然而上天像是看穿他心思似的,竟然让英慈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油糍,出现在他跟前。
斗篷下的发丝和眉毛,被雪融化而成的水滋润着,闪闪发光,也盖不住眸子里灵动的光华。
脸上涂了雪白的粉,嘴唇抹了鲜红的口脂。
一枝珊瑚做的红梅簪子,斜斜地插入乌云般的发丝间。
自她从京城回来,就在明月坊和明德书院之间奔波,有时还要找邬陵了解朝廷那边的动向,接近两个月没有见过聂子元。
模样比去京城之前艳丽许多。
聂子元不晓得这些日子她经历了什么,只是想起以前她成天戴着他送的翠绿簪子,胸口更闷,像是被人死死踩住还反复碾压。
最终他颤抖着走上前,直到伸出的手碰到栏杆,才停下脚步,深深望向英慈,一眼万年、喉结鼓动。
英慈将油糍递过去:“尹小姐没来看你么?”
聂子元愣了愣,而后反应过来,轻轻点头:“来过走了。”
英慈冷笑:“还要骗人么,她这些日子看过你几次?她压根不在乎你,你还要对她一往情深?”
聂子元轻轻地“嗯”了一声,嘴唇张了几次没有再吐出半个字,眼角却有浅淡的泪痕划过。
英慈咬牙切齿道:“从未心仪于我?”
聂子元的声音微不可闻:“知道那么清楚,有意义么?”
至亲至爱之人死后的日子,有谁能比他更懂?
失去娘和阿姐后,他每日浑浑噩噩、空虚痛苦,无比憎恶着这个世界,将自己当作游魂和蛆虫,才有苟活下去的理由。
这样的人生太肮脏。
他的小慈那样明媚,理应在阳光下肆意生长,不应该被任何人捕获、私藏,更别提污染。
英慈眼里流过失望和落寞,转身对马五说了几句,两人一齐系紧斗篷离开。
牢狱之中的烛火瞬间暗淡下来,在墙壁上跳跃出死寂的阴影。
狱卒折返回来,不知刚才他听人说了什么,眼神闪烁,开了锁,将聂子元拉出监牢。
“聂公子,快去追英三姑娘吧,有些话不说,往后怕是再也没有机会了。”
聂子元诧异又感激地瞅了狱卒一眼,扯着哗啦啦作响的锁链去追英慈。
因为长时间被困住,就算他身强力壮,这会儿手脚也是软的。
逼仄潮湿、臭气熏天的甬道就显得尤其漫长,蜿蜒向前,将他与英慈的距离越拉越远。
等他终于跨出牢狱大门,在雪夜中呼了口冒着白烟的气,寻觅英慈的去向,狱卒忽然阴笑着伸出手,从后面将他拽住,扬起了白亮亮的大刀。
“聂子元打伤狱卒,越狱,该死!”
聂子元早就听说牢狱里有人花钱买命,弄死囚犯后,随便找生病或者意外作为幌子,便没有人追究了。
未曾想这种事情会落在自己头上。
他这才明白刚刚狱卒释放自己时,为什么会有极为奇怪的感觉了,不过到底是谁与他有这么大的仇恨?
聂子元举起两手,绷直手腕之间的铁链,正要去挡,却见一道身影闪至跟前,从袖口掏出一把小刀,狠狠刺向那狱卒。
接着趁对方倒地,从他身上搜出钥匙,解开聂子元身上的镣铐。
“跟我来。”
英慈扯着聂子元,跟她同骑枣红大马,竖着眉就要杀出去。
她刚刚被他那样对待,还想着冒死救人?
心酸心疼一起涌上聂子元心头。
他控制不住低吼:“你这是做什么,为了我值得么?”
英慈却仿佛两人从未有过间隙似的笑道:“我想救你就救了,要你管这么多。不管什么事值不值得,我说了算,任何人都别想插嘴。”
聂子元急了:“你想过明月坊没有,想过你的家人吗?”
英慈却听出了别的意思,语气中竟然透着惊喜:“你在关心我?”
“不是,你去京城已经很胡来,为我这个快死之人……”
英慈干脆侧过头吻住他,而后在他诧异的目光中,笑得更加开心:“放心好了,我不会让你死!”
然而笑声还没落定,便被几名戴着面具的士兵围住,他们手中的箭在夜里闪着冰冷的银光,对准了两人的眉心。
“大胆狗贼竟敢劫狱!”
聂子元瞬间夺走英慈手里的匕首,横在英慈脖子下方,朝那几名弓箭手逼近:“退下,我已经杀死狱卒,不在乎多杀一个人。”
弓箭手们疑惑地看了眼彼此,慢慢放下弓箭,聂子元趁机跳下马背,对着马屁股狠狠一拍。
枣红大马受惊,带着英慈疯了般飞蹿,杀出包围。
聂子元这才松了口气,站在原处,安静地看着弓箭手。
泼墨似的长发被夹杂着雪花的风吹得乱飞,仿佛一张网融入雪夜,与眸子的欲语还休和情深义重一起下沉。
一名弓箭手隔着金属面具,发出带着嗡嗡回音的嗤笑。
“你竟然放走那个女人,她是何人,比你的命还重要么?”
见英慈已经走远,这次聂子元肯定地回答了:“是。她比我的命重要,比这世上的一切都重要,所以……”
他极速奔向那人,飞身跃起,抓住对方的手腕,将其拖下马,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走那人手里的箭,扎向他的喉咙。
\"我得杀你们灭口。\"
聂子元本以为其他弓箭手会同时攻击他,已经做好了与这几名士兵同归于尽的准备,却听到他手中的弓箭手快哭出来。
“聂子元,你怎么这么凶?”
声音实在熟悉。
聂子元惊讶地将那弓箭手的面具摘下,看到付红云鼻头通红,嘴唇哆嗦,一张脸被吓得比雪还白。
另外几名弓箭手也哄笑着,将面具摘下,竟然是邬陵和褚奇峰,还有尹小姐。
这位景德镇第一美人,揭开面具,嘴角露出个温婉笑容。
“聂子元,我陪你演一场戏,又陪你心仪的姑娘演一场戏,好累哦,往后你们谁也别再找我了哦,这些事情做起来真麻烦。”
“盔甲和面具都好重,我先卸了,回去休息啊。”
她轻轻柔柔地说完,准备转身离开,却身子一歪,栽下马去。
出水芙蓉灰的面立即变得灰头土脸,依然摆出大家闺秀的端庄举止,接过邬陵递过去的手帕,擦了擦脸,若无其事地勾着嘴角,翻身上马。
聂子元正瞠目结舌,就见倒在地上的狱卒也爬起来,向旁边的马五讨要赏银。
“马大人,你早点告诉我,我还会演得更好些,这次仓促了,发挥的不太好,见谅见谅。”
马五大方地从袖口摸出一锭银子,放到狱卒手中,接着快速走到聂子元面前:“恭喜公子,皇上圣明,今日宣你无罪。”
事情转变得太快,前一瞬还在十八层地狱,忽然就来到极乐净土?
聂子元好长时间都缓不过神:“今,日?那我为何被关到现在?”
“公子,这事我觉得英三姑娘没做错,伤姑娘家的心怎么弥补都是应该的。”
马武支支吾吾,似乎生怕被打,嗖地蹿出去。
紧接着,英慈的娇嗔则伴随慢条斯理的马蹄声,自他身后传来:“知道被骗不高兴了?刀子落在自己身上才知道疼吗?”
还不等聂子元开口回答,她笑盈盈地从马背上跳下来,站到他面前:“你骗了我七十七天,我骗你大半天,虽然天数不能扯平,但我英三姑娘肚里能撑船,不跟你一般计较。”
才不想坐在马背上和他讲话呢。
面对面,平视对方,才有亲近和开心的感觉。
然而下一瞬就被聂子元搂入怀中。
见英慈虽然嘴角上扬但眼角泛着泪光,聂子元心痛地想,好在一切都结束了,托她的福活着,还有一辈子的漫长时光可去弥补。
所以用手搂着她的后背,头搭在她肩上,鼻埋在她的发丝间……
感受着她传递来的真实。
英慈却不满意了。
平日他话那么多的,如今重获自由,他竟然没有想法?
“聂子元你是没长嘴么,到现在还不说点我想听的?”
可对方还是沉默,或许是被她安排的戏吓傻了,她只能放弃,回抱住他,轻轻拍着后背道。
“算了,你不说我也知道。眼睛,动作……什么都骗不了人。”
“我知道你喜欢我的,很喜欢很喜欢,不要命的喜欢。”
聂子元终于被她闹得不得不开口。
“嫁给我。”
人生多变,抓住每时每刻,便是最好。
此心即永恒。
恰如这一刻天地间绽放的雪花,只管绚丽,不畏下一刻是否会消融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