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吉都忘了自己是如何向洪叔与陈姨道别的,也忘记自己如何回的宿舍拿的行李,如何到的车站上的火车,坐在车厢过道与窗边的小凳上,脸朝窗外,只顾甜蜜地想,等一见面,就把这张纸掏出来送给德鹏,现在它妥妥地放在大羽绒服贴胸的口袋里。甜蜜伴随在陈吉的前后左右,包围着陈吉,环绕着陈吉,从陈吉头顶流过,进入最深的心底直到脚底,乘着火车奔驰过希望的田野,要开始春天的故事。
头天夜里十二点在济南站发的车,到达武昌站应该是第二天晚上十点,不出意外地晚点了,到达时已是第三天凌晨三点多。出站口,浓浓夜色中昏黄的灯光下,阳德鹏裹着军大衣对准出站口张望,待陈吉一出现,两步并作一步上前,一手拎过陈吉手里的行李包裹,一手拥住陈吉。
陈吉故意用夸张大幅度的动作,从胸口往外掏,“送个好东西给你。”
阳德鹏腼腆地笑,没接话。
要命,引起误会了!陈吉突然明白过来,一阵尴尬,赶紧把掏出的纸张递给他。阳德鹏一愣,“什么?”
“你看看。”陈吉故意不说,得意地观察他的表情。
德鹏停住脚步,放下包裹,接过纸,展开,两手在寒风里紧紧地握住纸的两边,一字一字地读完。“啊,东地军区接收啦,太好了。”德鹏抿着嘴,长长嘘了口气,仔细将纸依原样叠好,放进自己的军装胸前口袋里,提起包裹,拍了拍陈吉的背,又拥着陈吉,一起走到等待着的212吉普车上。
到了部队所在地鑫口镇,快亮天,阳德鹏让司机把车直接开到镇上,“一道去过个早。”
下了车,迷迷糊糊的陈吉看见早餐店门口写着“过早”两个字,才知道德鹏说的“过个早”的意思,笑了,“中国人的早餐叫‘早点’, 似乎体现中华民族勤劳的传统,提醒人凡事早点别迟到,武汉人更厉害,叫‘过早’,起得要更加早一点。”
阳德鹏笑说,“有道理,要不怎么叫九头鸟,好像对自己要求更高。”
每人要了一碗酒酿蛋花小汤圆和几个炸粑粑,解渴又解饿,吃完了,身上暖和和的。
阳德鹏的单身宿舍一如军校的宿舍,干净利索整洁。进宿舍放下行李,德鹏从胸口又掏出纸来看,端详一会儿,说,“这是接收函,不是调令,只能说明济南那边同意接收我,并不是协调好了这边把我调出去。”
陈吉坐在一旁,“啊?”她还是没有反应过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是听了德鹏的话,直觉有点意外和失望。
“这边放不放行,还要找人做工作。”德鹏说。
“那你就找吧,你们大队长不是对你挺好吗。”
“好是好啊,只是现在我们单位的大队长是新来的,还不太熟悉。”
“以前的大队长呢?”
“没了,”德鹏说,“就上个月,一天上午,他蹲在门口跟人说话,突然一头栽倒在地,旁边人吓坏了,七手八脚马上把他抬上车,往武汉的医院赶,路上就没了呼吸。”
“怎么会这样?”
“不知道。有人说,前两天刚好是周末,他回家连着打了两宿麻将,心脏受不了,悴死。还有人说,他前两天不该打死了一只老鼠,大队长属老鼠。”
“哦,还有这一说。”
德鹏看到陈吉的失望,安慰她,“没事,我找找由毅,看他能不能给办一下。”
“哦,他能行吗?”陈吉转忧为半喜。
“他要是恳出面,肯定能办。”又说,“他应该能出面吧,他对我一直挺好的。”阳德鹏刚当战士时,被挑选给由毅做勤务员,阳德鹏特别能干和卖力,人又机灵懂事,由毅和爱人很喜欢他,过年过节都叫他回家一起吃饭。
阳德鹏上午要去上班,说好了下午请假,回来午饭后,带陈吉一起去武汉市里找由毅。
在火车上咣当一天多特精神,这会儿陈吉一倒在床上马上就睡着了,醒了起来,阳德鹏还没回来,刷牙洗脸,自己出门,走路十来分钟到鑫口镇菜市场,买了一把红菜苔和一块五花肉,提在手上往回走。
刚过路口拐弯,远远看见一辆自行车快速骑来,挺括有型的大沿军帽,红肩章,笔挺合体的军装,秀颀挺拔的身材,看见陈吉,他蹬得更快更有力,自行车快速滑到跟前停下,脸也凑到陈吉面前。这张脸庞,所有线条皆清晰而硬朗,唯独嘴唇柔和丰润,白而整齐的牙齿衬托出俊朗的笑容,高挺直的鼻梁,一双带笑凤目俯视着陈吉,如春风般温柔的缕缕爱意输送过来。
陈吉一时看呆了,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这么帅!
“真能干啊,自己能来买菜了。”德鹏笑着伸出大手摸摸陈吉的头。
“你怎么知道我来买菜了?”
“我一看你不在屋里,肯定是来买菜了,我就赶紧骑个车过来。上车吧。”
德鹏把陈吉手里的菜接过去挂在车把上,掉转车头,脚撑地,等陈吉侧身上后座坐稳搂紧他的腰,他再前倾着身体,腿上发力,骑走。
陈吉做的清炒红菜苔和红烧肉,还有战士送来食堂的莲藕炖排骨和米饭,吃过饭,两人急忙搭上单位去武汉的车。
再倒两趟公交车,到中地军区由毅家的小院门口,已经是下午下班时间。院门锁着,俩人往外走了几步,在不近不远处蹲下等待。没等两分钟,一位矮小清瘦头发花白穿军装的小老头,推着一辆大自行车慢慢走过来。德鹏马上站起来,“回来了。”大跨步迎上去,陈吉也站起来,跟随他走。
由毅停下车侧过脸辩认来人,阳德鹏穿着便服不方便敬礼,双脚一并,“啪”一个立正,微微欠身,“首长好!”由毅松开握着车把的右手伸向德鹏,“小阳啊。”“是!”德鹏赶紧伸出双手握上去。
由毅看了阳德鹏,又看陈吉。阳德鹏给他当勤务员时才十八九,后来上学和工作,已经有五六年没与他见面,当年的青涩小伙长成男子汉,身边还站着女朋友。
德鹏说,“首长,这是我女朋友,叫陈吉,我俩在天津上学时认识的,今年夏天她大学毕业分配到济南工作了,放假来等我一起回家过春节。”
由毅和蔼可亲地向陈吉点点头,陈吉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笑笑,随着德鹏轻声问候了句,“首长好。”
由毅说,“进家吧。”从口袋里摸钥匙开门。德鹏自然而然地接过他的自行车,推进院子。
进入客厅,俩人在沙发坐下,都没出声,静静地看由毅翻茶几边的橱柜,拿出一包茶叶和一包桔子粉,“你俩喜欢喝哪一种?”
德鹏站起来,“不不,不用喝,首长,”变得有点小结巴,“我们今天来,是有事情想、想……想要给您添麻烦的。”
由毅拿出两个茶杯,各倒了点桔子粉,德鹏以前喜欢喝这个,“喝点暖和,”从竹编壳的暖壶里冲热水,“什么事,想调回山东老家去啊?”
德鹏不好意思地笑了,心里很感激老首长的善解人意,“是的,首长。”
由毅把冒着热气的桔子水搁他们面前,在侧面的长沙发坐下,看着俩人,没有说话。
停了停,德鹏说,“首长,我给您汇报一下。这不我从天津毕业以后回武汉工作三年了,陈吉一直在天津读书,今年刚毕业。我家在山东,她家在安徽,这几年每年跨着四个省奔波。我们商量,还是让她先到济南,然后我调回去,至少靠一方的家里比较近点。现在她自己在济南工作半年,一个人在那里,我也不大放心。”
由毅还是看着他俩,犹豫沉思,没有说话。
德鹏突然想起了什么,站起来,从胸前口袋里掏出接收函,双手递给由毅,“首长,您看看这个,东地军区那边同意接收。”
由毅显出很感兴趣的样子,接过函,摸起茶几上的老花镜戴上,皱着眉头,这两行字足足读了有一分多钟,抬起头,摘下老花镜,将函递还给德鹏,“收好。”
“哦,东地军区已经同意接收了。”由毅舒了口气,神情放松下来。
德鹏说,“嗯,还需要这边放行。”
“这边手续你办的怎么样了?” 由毅问。
“还没开始办呢。”德鹏说。
“那就开始办吧。”由毅说。
“不知道怎么办啊,首长。我问过我们大队长,调动需要军区这边同意,找我们大队长肯定办不了,只能麻烦您。而且时间还特别急,陈吉今天早上刚到,带的这个函过来,我原先不知道她带这个来,我买好了船票,这两天就回她老家。我想,首长能不能抓紧给我办一办?我想,过完年能不能把她送回济南,同时我也直接过去报到?”
“我也是昨天临走前才拿到接收函的,以前一直都不知道那边可以接收。”陈吉赶紧轻声地插上一句。
由毅看看陈吉,又看看德鹏,想了一下,告诉德鹏,“你把你单位的名称和你大队长的名字写下来给我。”扭身拉开茶几边的抽屉,掏出一支钢笔和一摞纸,递给德鹏。
阳德鹏在稿纸上工整地写下了单位的全称和大队长的名字。
“你明天上班去找你大队长说这个事,请他帮你办。”由毅叮嘱德鹏。
第二天上午,德鹏马不停蹄,数九寒天里头顶热气浑身冒汗,转组织关系、工作关系、办离职交接,所有手续办妥,不能再高效了。中午回来,和陈吉说,“都办好了,过完年和你一起去济南报到。”
魏东临坚持要给阳德鹏送行,约了几个要好的朋友一起到他家吃饭。
魏东临添了女儿,起名魏武英,意思为魏家生在武汉的英雄女儿,抱在胳膊里。阳德鹏一见,逗她,“山东小老乡,叫叔叔。”
“还不会叫哦,”魏东临咧着大嘴,“哈哈,快快长大,长大叫叔叔,你这个‘笑岁伞’。”一把将武英扔到空中,接住,再扔到空中,再接住,扔一次叫一声,“笑岁伞!”海阳话的发音结合武汉话的用词,“水”表示“假冒”,“水山”——生长在武汉的假山东人。“小水山” 魏武英乐的哈啦子在空中拉成一根老长的飞丝。
“来,叔叔抱抱。”阳德鹏也哈哈直乐。
“饭好了,饭好了,吃饭吧。”漂亮的魏嫂子说。
魏嫂子做的几乎是全鱼宴,有清蒸武昌鱼和红烧鲤鱼。德鹏给陈吉夹了块武昌鱼,肉多没刺,很好吃。陈吉看着酱油色的红烧鲤鱼好像更有食欲,自己夹了一筷子送进嘴里,嚼了几口往下咽,嗓子被划了一下,赶紧停下,想吐出来,嗓子又被划了一下,这下可好,鱼刺卡在喉咙里进不去出不来,又不好意思伸手去抠,眼泪都出来了。
德鹏问,“怎么啦?”
陈吉说,“鱼刺卡了。”
“吃口馒头,就带下去了。”魏嫂子说。
吃馒头,吃菜,喝醋,都不行。鱼太大,刺又大又硬,尝试一个新办法,让陈吉更加难受一次。末了,德鹏让陈吉张开嘴,凑近向她喉咙里一探,眉头一皱,“哦哟,这么大一根刺!走,去医院吧。”
陈吉怕扫了一大桌子人的兴,不好意思让德鹏提前离开,说,“不用,等一会儿就好了。”
过了一会儿,德鹏问,“好了吗?”
陈吉说,“没有。”
德鹏说,“走,去医院。”
这会儿陈吉没再推脱,太难受,没法再装。
阳德鹏骑上自行车带着陈吉来到鑫口镇的诊所。那戴眼镜的中年男医生让陈吉张嘴,带着头灯,拿起面前铁缸子里的小镊子,跟陈吉说,“啊――。”
陈吉就,“啊――。”医生伸进镊子,夹出来一根叉子状的鱼刺,顿时陈吉就轻松了。
德鹏见状,“怪不得,这么大一根刺!它在里面,两边尖尖都叉到肉里,当然上不来也下不去。幸亏到这儿来了,早叫你来,你还不好意思来。”
带不走的桌椅用品都送给了朋友们,只有去年发的棕红纯木组合家具,还很新,阳德鹏舍不得送人,折价六百元卖给了新来的同事,行李打了一个包裹。
下午单位专门派了一辆切诺基送他们,俩人按照约定的时间到门口乘车,见门口围了一大帮人。原来听说德鹏要走,修理所的同事和学员队的教员们都出来送他,阳德鹏大为感动,两下依依惜别。车子送他俩到汉口码头,搭上江轮,沿长江而下二十小时的航行。
有德鹏护在身边,陈吉喜欢在甲板上吹江风,一直吹到晚上,看逐渐模糊只剩下轮廓的山景和两岸的点点渔火,惬意而舒心。德鹏在船上的小卖部买了几包零食给陈吉,有陈吉最爱的辣黄豆,观着景,一会儿吃完一包。德鹏看陈吉吃的那么香,又去买了一包让她吃。等陈吉吃完全部零食,天色完全黑下来,回舱准备睡觉。
爬到上铺躺了一会儿,陈吉越躺越不得劲,实在忍不住,起身望向下铺,轻轻叫,“德鹏,德鹏。”
“怎么了?”裹着被子已经睡过去的德鹏睁开眼睛。
“我胃疼。”
德鹏起身下床,站起来,头靠在陈吉床沿上,“怎么回事,怎么疼?”
“火辣辣地疼,可能是辣黄豆吃多了。”真的很疼,陈吉的脸紧皱着,声音虚弱。
“那怎么办?我去看看船上能不能买到药吧。”德鹏看着陈吉,很心疼。
“什么药我也不想吃,吃什么药肯定也不管用,除非把这些辣豆子拿出来。”
“那你喝杯热水冲冲吧。”德鹏也很无奈。
“好。”
喝了德鹏倒来的白开水,没有其它办法,各自又躺下睡觉,枕着江涛和汽笛声,一会儿陈吉竟然睡着了。
第二天下午到池州码头,转到汽车站,坐上汽车回青阳,从青阳再转铜陵方向的汽车到水埠镇彩色水泥厂。
无论是过去的名字秋浦,还是现在的名字池州,都名副其实,这一片区域池塘真的多。拐过水转过山,车里年轻女孩的乡音嘻嘻哈哈响了一路,德鹏听不太懂,只觉得好玩,偷偷蹩脚地学舌,“喳,喳!喳喳!”边学边笑着看陈吉。陈吉却是没什么话,看着窗外青山绿水和间或裸露的一点红色土壤,有些近乡情怯,每次回家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