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德鹏到陈吉家过的第三个春节,第一个春节陈吉家还在千金矿,第二个春节,她们已搬到几十里外的水埠镇。
千金矿坐落在青阳县中部一座大山脚下的一个山沟沟里,五十年代开始建矿,有着辉煌而光荣的历史,到七十年代,矿里有三百多名职工,各种专业的大学生十多人,职工来自长春枣庄成都上海宁波等全国各地,当然最多的,还是来自安徽省内各地与青阳县的各乡各村。
陈吉的奶奶精明能干且白皙漂亮,六岁被送到自己舅舅家做童养媳,长大后嫁给大表哥,两人非常不般配,大表哥长相粗俗,青光眼加重度近视,还经常打她。两人养活了唯一的孩子也就是陈吉的爸爸陈珐卿,解放后公社刚成立婚姻管理处,在女干部的极力鼓励下,在小珐卿三岁时,她与大表哥离了婚,带着小珐卿离开朱备公社栖丰大队山夹小队,去了五六里地外的另一个村庄,杨田公社栖兴大队湿湖小队。在湿湖与陈吉的后爷爷结婚,又养活了六个孩子,头胎生下一个儿子后,将小珐卿送回了山夹小队亲爸爸那一方。
陈珐卿的亲爸爸也已再婚,自此小珐卿与他的爷爷奶奶,也就是陈吉的太公太婆,生活在一起。村民与亲戚们都知道,太公太婆自私冷漠,对自己的亲生儿女亦如此。太婆对作为长孙的小珐卿倒是略多一点疼爱,却也远不够让他快乐成长,小珐卿从小就自己照顾自己,磕磕绊绊地长大。从记事时,床上只有一床破棉絮,垫一半盖一半,夜里太冷就把破棉袄盖上。春秋冬三季,他只有棉袄和棉裤一套衣服,棉袄没有扣子,就在腰间系一根草绳子。
贫瘠的土地里能长出大树,尝尽了人间冷暖之后获得上天给予的补偿就是,长大后的陈珐卿办事圆融、善于审时度势。他深知,上辈子没人瞧得起,自己再不争气,就一辈子抬不起头做人。
十四岁那年,他跟人拼力气,比赛挑稻子,挑起两大稻箩的稻子,他赢了,肠子挣断了。十五岁跟着大人上山拉板车,被上坡冲下来的满载板车撞上,断了两根肋骨。十六岁成为山夹的小队长和朱备公社的团支书,领着一帮年龄比他大辈分比他长的农村汉子和妇女们干活,汉子和妇女们个个干的又开心又卖力。生产队的人都说他见人三分笑、嘴甜、心善、待人真诚、会做思想工作,“陈珐卿会哄人,跟着他做事,做死了也有劲。别看他干什么都带头干,其实他不是出力的料,他自己一双手白皮细嫩的,挑柴都挑不过他老婆,他是当领导的料。”
十年动乱开始时,邻近几个小队和大队,造反派把人吊起来打,或反吊着两根大拇指再在背上加块石头,打人整人甚至致人死地,胡作非为。而陈吉爸在大队和小队里勤奋抓生产、积极带领和组织大家学习最高指示,从来不整人不骂人更不打人。他总劝人说,“这只是一场内部运动,是对待思想的,不是对待个人的。大家都是无产阶级,又不是敌我矛盾,不能骂人打人,更不能闹出人命。”
陈吉爸是县里的保守派,那段时期保守派与造反派两派争斗,武打滋事的造反派占上风,他被抓去坐了五十八天的大牢,不给他水喝,实在渴不过了,他就接自己的尿喝。出狱后十多天里,人有点疯,反反复复只念叨两句,“红糖白糖都是黄糖。黑猫白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
陈吉妈是当年朱备乡黄梅戏团的台柱子,身段容貌声音唱腔均妙,七仙女的扮相印在多少小伙子的心上。陈吉爸平时讲话声音响亮,一唱戏就嗓子哑,只有高低两个音跟直棍子似的捣来捣去,却是乡黄梅戏团的团长。他俩谈上恋爱,是团长高攀,陈吉外公当年是朱备乡党委书记,老人非常欣赏女儿自己选中的对象。
婚后三年生下两个女儿,陈吉的太婆天天骂,“左一个丫头,右一个丫头,没有用的东西。”陈吉妈听了就哭,陈吉爸安慰她,“女儿怎么了,我就喜欢女儿,将来,我女儿比人家儿子都强。”跟同事和朋友们在一起的时候,却说,“我不才生两个嘛,我要一直生,不生儿子不罢休。”
陈吉刚出生不久,家里来了个算命看相的,陈吉妈抱着陈美和陈吉姐妹俩个看热闹,觉得好玩,随口说,“你给我看看相吧。”那人看了看妈妈,说,“女的相不光在自己身上,更在男的身上,男的不给你福,你就没有福。”陈吉妈听了,心里甜丝丝的,自己孩子的爸爸,当然会给她福气。
六十年代末期,陈吉爸二十一岁,从青阳县朱备乡招工到千金矿,成为一名下矿井的采矿工人。不久,工人们发现,他们就喜欢听陈珐卿吹牛,“他一吹,我们干事特滋劲。别的人上台发言,台上人大声讲,台下人小声讲。陈珐卿一上台,他又不要稿子,张口就来,半个小时一个小时,底下鸦没悄静的,个个专心听他讲。”
陈吉爸在矿井里工作了五年,迅速从下井工、班长干到车间主任,二十五岁那年正月,来了调令,调他到贵池专区工作,下个星期到市里报到。
正月十三这天,本来已经不需要他下矿井了,他还坚持每天下矿井,他说,“我要上班上到最后走的那天。”一语成谶。
陈吉记得七八岁到十岁左右,井下出事故不是稀有的事,记忆里有好多个这样阴森害怕而悲伤的镜头。住在半坡的覃伯伯全身裹满白纱布,平躺在铁床上,一只脚在床尾高高吊起,许多白大褂白口罩进进出出,他的大儿子一年后顶了他的职。与陈吉家隔着两家的李大姨家里,奶奶外婆姨妈舅舅叔叔姑姑亲戚们挤满屋内和门外,李大姨和两个女儿呜呜的嚎哭在两百米外都能听见,大女儿几年后长大,顶替了爸爸的职。经常地,演出节目和开大会的大礼堂里,去掉了平日的一切鲜活色彩,从里到外一片白和黑,大门两侧排着长长的一溜花圈,矿领导们一身黑衣分列花圈前面,陈吉和小伙伴只能胆怯地远远观望不敢走近……。
那天井下同样出了事故,并不是陈吉爸爸。
已经下班了,陈吉爸从升井的吊车里刚下来,往矿洞的洞口走,同事跟他告别,“主任,你这一步跨出这个洞,以后就再不需要进来了,调到市里当大领导了。”陈吉爸笑着还没来得及接话,后面有人嘶喊,“不好啦!伍学夫被运矿石的车子挤到了!”陈吉爸一听,调转身往矿洞里头跑,又跳上吊车,下到井底,看见伍学夫变了形的身体被夹挤在脱轨的矿石车里不能动弹,还没有跑到伍学夫的身边,旁边断了一根绳子的配重砣,像单摆一样重重地摆过来,“咣!”陈吉爸应声倒地。一颗螺丝钉从他太阳穴锲了进去,没有半点遗言,他的眼角有一大颗泪。
他做到了,上班上到最后一刻。
这一摆将一切击得粉碎,那年陈吉妈二十三岁,陈美刚满三岁,陈吉出生五个月。
陈吉爸的同事好友到山夹小队见到陈吉妈时,没有说陈吉爸已经去世,只说工伤了在医院,让带着小孩一起过去照顾。下班的工人路过湿湖陈吉爷爷奶奶家,说了这噩耗,陈吉奶奶一听,扔下手里正在簸黄豆的簸箕,拔腿就跑,十多岁的陈吉大姑在一旁扫地,也将扫帚一扔,跟着陈吉奶奶后面,十里地,一口气跑到千金矿。
陈吉爸已经停放在那里。
陈吉妈到老了还在说,“我就这高头不服,人说走就走了,说没就没了,像老鹰叼走了一样,影子都没有一个。你哪怕是工伤,缺个胳膊,少个腿,残废了,只要给我留个人也行啊。那些年,越是家里做喜事,人越多,我越难受。本来都不需要他下井,非要去,图表现嘛。”
陈吉妈十几天不吃不喝,厂医务室给她输上二十四小时不拔的葡萄糖,护士大嫂拿葡萄糖直接往她嘴里倒。陈吉奶奶也悲伤到自顾不暇,三岁的陈美一天到晚靠着门框,嘴角下咧哭丧着脸,惨兮兮的,五个月大的陈吉睡在竹摇床里。那年正月极寒,亲戚朋友同事们自发聚来照应,帮着料理后事。不知道谁心疼陈吉,给陈吉裹着大厚被子,摇床下面放着火盆,等到陈吉太公的小弟媳也就是陈吉的小太婆猛然想起,掀开被汗水湿透的被子,看到小婴儿陈吉全身通红,奄奄一息。
事前奶水丰盈得像水枪一样的陈吉妈,事后没有了奶水,有也不知道要喂孩子,连自己什么时候该吃饭、吃没吃过饭,她都不知道。每天只知道抱着陈吉,傻傻地对着门外望,望望陈吉爸爸到底还能不能回来。直到有一天,怀里的陈吉软答答的浑身滚烫,她猛然警觉,这个孩子病了!人也清醒过来,连忙抱着孩子送到厂医务室。医生说,“不得了哦,这个小伢严重肺炎,高烧,再不送来,她就要烧死了。”又说,“你这个小伢,要打雷米峰,不打雷米峰就救不活。”妈妈说,“那就打嘛。”医生说,“雷米峰是药王,用了个这药,以后用其他药都不管用,而且,还有好大的副作用。”“那也打,留条命嘛,长大就是孬子也没有法子。”自此,小婴儿陈吉开始了三天两头生病打针吃药的日子。
接下来,陈吉妈只要一坐着静下来,就浑身颤抖,陈吉奶奶可怜她,抱着她安抚她,给这娘儿仨做口吃的,陪着娘仨在在千金矿住了三个月,熬到陈吉八个月的时候,陈吉奶奶抱着陈吉回到湿湖的爷爷家,反正陈吉已经没有奶水可吃,奶奶自己家里还有一大家孩子和一大摊事。
提到陈吉的亲生爷爷时,陈吉需要特别区分一下,称之为“亲生爷爷”,说是亲生,其实不亲。提到湿湖的爷爷,不需要区分,就是“爷爷”,不用额外附加任何定语,“爷爷”这个世间最亲密的词,本身就特指那唯一的一个人,任何时候陈吉嘴里的和心里的爷爷,就是湿湖村大塘上边鹊尾徽式青砖屋里的爷爷。
陈吉妈独自带着陈美留在千金矿,做着小工,出苦力,翻晒矿砂。她什么都看淡了,吃了早饭,还有午饭给小伢吃就行了,有钱无钱都无所谓。
那段时期的千金矿,从地底下挖出来的就是钱,是整个贵池地区最红火的单位,全县招工考试前十名的青年分配到千金矿,十名以外的才去公检法司安。幼儿园、子弟小学、技校、医务室、理发室、工人文化宫、阅报室、图书室、娱乐室、象棋室、乒乓球室、食堂、澡堂、炕房、开水炉、自来水、公共厕所等一应俱全。来到县里的最新电影胶片首先发到千金矿,在矿里的露天电影广场,电影工一个月至少放映十场不同的最新影片,四里八乡都聚拢来看。宣传栏、画报栏、报纸栏,栏目常换常新。文艺晚会,文艺演出,猜谜活动,逢节即有。脸盆水壶毛线苹果梨面粉大米,全都发放。一个工人的劳保用品,铁锹、雨衣、手套、口罩、胶靴、灯泡……,足够管好几家农村亲戚共同享用。中秋节,青阳街上和邻近村里大多数人的家里还是一个冰糖红绿丝馅的大月饼,千金矿每户发的五仁、凤梨、火腿小月饼能让孩子们慢慢吃一个多月。烟台苹果在全国许多地方只是听说,千金矿的孩子手里捧着啃的烟台红香蕉苹果又大又香又起沙。夏天发西瓜,陈吉妈让陈美和陈吉姐俩用大竹篮子抬着,送到陈吉爷爷奶奶家,或托人捎回外婆家。周边的农村家庭一年吃不了两三回肉,千金矿工人老大哥月月发工资,多数人家一周至少去肉铺斩一斤五花肉。子弟小学对陈吉这样的工伤家庭孩子全免费。免费水电医疗和住房,免费公共汽车每天上午接送工人与家属到县城买菜购物办事,周六下午和周一早上接送在青阳县城读初中和高中的学生子弟……。
附近农村的孩子远远见了汽车就躲开,千金矿的孩子整天坐汽车,不怕汽车,陈美的一个小伙伴胆敢拦截汽车。一天放学,二三年级的小女孩们背着黄书包沿着马路往家走,走到跃进门下方,后面开来一辆拉煤的解放牌汽车,那个小女孩不躲到一边,反而往路中间跑,往跃进门顶上正中央的红旗和五角星底下一站,两只胳膊一端,像个“大”字一样插在马路中央,牛气熏天,喊着,“汽车来了我不怕,我跟汽车打一架!” 解放牌“呜”地一个急刹,在小女孩面前停下,司机何大胖子跳下驾驶室,一声怒吼,“找死啊?!” 小女孩端着的胳膊还没来得及放下来,“哇!”冒了一个大鼻涕泡,泪水横飞。
陈美十六岁初中一毕业,就顶替爸爸的职,进了选矿车间。二十岁时,经陈吉妈的好朋友、同样来自朱备的机修车间的牛阿姨介绍,她爱人尚明叔叔的徒弟,二十八岁的机修车间电焊工赵意承,跟陈美处了对象。赵意承的家与陈美家隔着一个大塘,他爸爸妈妈都是来自蚌埠的矿里工人,家里还有三个光头弟弟,陈吉上大一的第一学期,赵意承成了陈吉的姐夫。
陈吉妈给的陪嫁,扬子冰箱、黄山彩电、小天鹅洗衣机,装上一辆解放牌,拉到大塘对岸的赵意承家,在千金矿引起了不小的震动。这样的大手笔,是矿里高干和多职工富裕家庭才能给的陪嫁规格啊!平时省吃俭用的老祖怎么有这么多钱、怎么舍得给这么多陪嫁!婆家配齐了陈美的三金,金项链金耳环金戒指,还有最流行的纯白色组合式家具、组合沙发、高低床,燕舞Vcd,熊猫双卡收录机。
俩人组成的铁饭碗双正式工小家庭,相当引人羡慕。
彼时千金矿矿源枯竭,两年后开始转产,从大山脚下搬到二十公里外大河边的水埠镇,办起了彩色水泥厂。九十年代初,中国住房体制改革的序幕拉开,一幢幢高楼大厦拔地而起,一栋栋小高层住宅遍地开花,城市居民从面积小、没有独立厨房和卫生间的简易单元楼、筒子楼的福利房里走出来,住进舒适宜居、更加实用且美化、自己购买的私有商品房,全国大兴土木,厂里的白水泥、彩水泥路路畅销。
后面的几年里,矿里职工陆续举家搬迁至水埠彩水泥厂家属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