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爷爷的名字我不记得,我妈妈也不记得,人们都叫他“大嘴”、“大脚”,我奶奶只要提到他,都叫他,“那个猪大胀”。
他再婚了以后没有子女,依然粗俗没有人情味,老了以后,却逐渐思念起自己的亲骨肉。
他六十大寿的时候,妈妈捎去了寿礼却没有去参加寿宴。
有天晚上,我妈妈在千金矿的知心忘年交、精明而厚道的吴奶奶到我家玩,她俩坐在灯下谈心,我妈纳着鞋底。我妈纳的鞋底,又密又匀,我奶奶总说我姑姑,“你看看你大嫂纳的,再看看你自己纳的。”我妈跟吴奶奶说,“唯一的一个大儿子早早死了,做那个寿还有什么意思吗?我幸亏没去。他自己吃着吃着哭起来了,看看一屋子的人,没有一个是自己的亲骨肉,不惨啊?我要是去了,也就是陪他哭,没有意思。”
顺道说一下,吴奶奶负责看开水房,收竹牌子做的开水票。开水房在我家门口,路对过,我家去打开水,她从不收票。她老头更精明的大能人矿领导吴爷爷,儿子晓彬叔叔,女儿麻妹阿姨,给她替班时,也全都自发给我家免费。在我上高一我家买了西湖牌黑白电视机之前,她家是我们三口去看电视的唯一定点场所。那时晓彬叔叔特希望有台传说中的彩电,我说,“我见过彩电,胡阿姨家就有。”“真的?”他很意外。“嗯,她家的电视机壳子是红的。”我认真地说。
寿宴第二天,亲爷爷专门跑到千金矿,捎了一包寿礼的糕点糖果,给陈美和我吃。我放学回来,他已经走了,妈妈说糕点糖果是亲爷爷送的,倒让我很意外。天上掉的馅饼,送进家了。
亲爷爷在我三年级的时候去世了。
他食道癌晚期在县医院住院,妈妈打发陈美和我去看他,我也有点意外,当时没有概念,其实他是直系血缘关系的亲人。
他已吃不下什么,粗大的骨架外面包了一层皮,显得越发单薄,躺在病床上白白的被单下面。
陈美和我一进去,他瞎瞎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咧开大嘴笑了起来,让陪床的二爷爷和小爷爷快拿桔子给我们吃。我不好意思拒绝,紧紧贴着陈美,握着桔子不敢吃,听陈美跟他们说了几句话,又站了一会儿,小爷爷送我们出来。我疾步跑出医院大门,站到阳光照得着的地面上,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过不多久一天傍晚,我放学回家,妈妈说亲爷爷走了,晚上我们就要去老家。
快要下雨了,妈妈带上两把伞,领着陈美和我到车场,联系好的送我们的解放牌卡车停在那里,司机是笨的要命的同学连王峰的爸爸,外号马大哈的连师傅。
过了梅溪桥就开始掉雨点,天也黑了,雨越下越大,不一会儿,雨刮子呼呼地刮,车窗上还是一片汪汪的水花,车灯照黄的前方一小团里,雨柱密密麻麻,连师傅努力瞪着眼,车开得很慢。
我倒希望他再开慢点,我真不想下车。
一路上没有人说话。过了毕家桥、百花,在一条向左分岔的山坡土路前,妈妈让连师傅停下车,“就是这里了。”
陈美和我看着窗外黑黑的夜,土路延伸深处更黑的山林,脸上哭丧的更厉害,畏缩在驾驶室不敢下车。
坐在最外面的妈妈先跳下车,看我们俩还在哆哆嗦嗦地磨蹭,妈妈说,“小伢啊,这个时候你们不给妈妈壮胆,妈妈怎么办呢?”
马大哈连师傅说,“我送送你们吧!” 顿时陈美和我像抓到大救星一样,心里乐开了花。
可是妈妈坚决回绝,“不要的,这个路你不熟悉,送我们去,你自己没法回来,山上小路又是树又是草,路都长塞起来了。”
我打心眼里真想让连师傅送,亲爷爷住的太偏了,他负责看林场,从现在开始,路上就没有人家了,直到山林深处他的一所孤零零的小房子。可是妈妈却不用连师傅,她考虑的比较多,太晚了,别麻烦人家,而且,恐怕可能还要避嫌。
连师傅也就不再坚持,陈美和我壮着根本不存在的胆子下了车。
果不其然,山路被比人高的茅草和灌木满满地塞住。还好雨小了,过一会儿停了。
可是山林,雨夜的漆黑的山林,死一样阴森森的黑暗和无声。窄窄的山路,两边高高的茅草挤着我们,我顾不得脚下的泥泞、挠人的茅草和草上厚重的水珠,在前面的陈美和后面的妈妈之间,拚命低着头,限制在眼眶里骨碌碌乱转的眼睛哪里也不敢看,跟着走。
六只脚踩着水和泥泞发出的噗哧噗哧声,也让我胆战心惊,我怕有莫名的、非生命的生物听见了我们的动静,扑上来……。
终于看到了那小屋的黄红的微弱灯光。
其实这条小路,妈妈只走过一次,一路上,她都在担心,别迷了路。今天,黝黑的雨夜,能准确无误的走进来,也算是个奇迹。
进去屋里也没什么好。
以往别的亲戚家办大事,都有爷爷奶奶在场,即使妈妈去忙,爷爷奶奶也可以照顾我们,可是这里,爷爷家一个人也不可能来。
一进门,亲爷爷就躺在那里,身上一张旧床单,身下一块旧门板,床单下瘦成骷髅的躯壳形状很明显。他的脚特别大,床单盖不全脚,两只白生生的光脚板露在外面冲着大门,床单下的头颅冲着后墙。
妈妈成了主事的人,一帮人围上来,拉着她说这说那。送老人上山的所有费用和事宜,都应该孝子负责,所以我妈负责。
陈美,长女代替爸爸,成了孝子,二爷爷说孝子陈美和我应该守灵。
在那张门板一侧的地上,铺了些稻草,陈美和我坐在上面,我不敢抬眼看前方躺着亲爷爷的门板,不敢回头看身后乌暗的锅台,不敢扭头看敞开的大门外黑漆漆的夜,不敢转身看斑驳的后墙,又不能一直低头只看自己的腿和稻草,就望向陈美,陈美在哪里,我的眼睛就在哪里。苦的是病床上枯槁的面容不时浮现在脑海,难的是控制自己不去想象床单下他骷髅的样子。
陈美胆子比小鸡雏还小,比我还害怕,哭丧个脸,可怜兮兮地。
妈妈终于有了空,把我俩叫起来,睡觉,刚才光顾着害怕了不觉得冷,一脱衣服才知道衣服鞋子都湿漉漉的。一张床上五六个人,挤了一晚上。
只有三个女儿没有儿子的小爷爷,在与大家一起忙完以后,人静了,独自守的灵。
第二天一早,二母舅来了,妈妈说晚上跟他一起走,去家婆家睡觉,我们心里松快点。可是等妈妈忙完一天的事,又已漆黑。先要走另一片茂密的山林,好在有二母舅作伴,胆子壮很多。经过山夹村,走过一片田畈,上一个山坡,山坡上一片坟地,有两座是严打时枪决犯的新坟。过了二母舅与四母舅开的代销点,再走过一片田畈,进入二母舅自己所在的小村落,曲里拐弯,到了家婆家。
不熟悉的家婆家,躺在妈妈与陈美之间,我还是目不斜视,墙上挂的那些奇形怪状,应该是农具和炊具什么的,黑乎乎的好碜人。
第三天,入殓,起棺,出堂,上山。
入殓前有条规矩,孝子要穿着老衣――黑棉布的寿衣在青阳叫“老衣”,端个脸盆,盆底有枚硬币,到门前下拐的小水塘边,丢进硬币,“买水”,端一盆水,回来给去世的人擦洗。孝子还要躺一下棺材,替老人先试“老衣”、试“老屋”,体贴长辈老人的意思。
“孝子应该的。”是二爷爷说的。
我庆幸那个孝子不是我,可是陈美听此一说,瑟瑟发抖,脸上没了血色只有哗哗的两道眼泪。妈妈突然发了彪,老母鸡变成添翼的母老虎,呼地扑过来,在二爷爷欲黑老衣加身的手里抢过陈美,把陈美罩在翅膀下,哇哇地哭喊,“孝子?孝子在哪里?孝子躺在山上!比他家大大上山还早!你有本事把他喊起来当孝子吧!这个是孙女儿,不是孝子!能回来把她家老老送上山,就是尽到天大的孝了!管你怎么鬼搞,我就不要她穿!”
我没有一丁点儿跟着看热闹的兴头,软塌塌地立在原地,眼望着几个长辈上去劝说妈妈,待妈妈平息了以后,他们简单地给陈美头上搭了块白布,平时比较亲近些的亲戚奶奶一边一个搀扶着可怜巴巴的陈美,陈美端着脸盆,抽抽噎噎一步一挪地,去了下拐的小水塘,又抽抽噎噎一步一挪地端了一盆底的水回来。
躺棺的事,没人敢再提,甚好。
害怕交织着恐惧,恐惧掺杂着害怕,是那两三天给我的最深的印象,是我最初的和所有的恐惧的来源,自此以后,人生所有的害怕都与此有关。怕黑,怕坟墓,怕没人的阴森的地方,我至今不敢走无人无灯的黑路,特别是农村的黑路,不敢看黑暗的夜,每每遇到这种情况,就想起那个奔丧的雨夜山林,停放着亲爷爷的旧门板。
太公太婆就住在往外婆家的方向,出这第一个山林就到了,他俩一直没露面。村支书源照,是我的俵佬佬,说,早上看见他与往常一样挑着粪担去菜地,与往常一样浇地。源照是太公的亲外甥,从来不喊母舅,直呼其名。
高中后,我放假时偶尔跟在陈美后面去看太婆,到了家里,一会儿她不见了,隔壁元胜哥哥说,“你家太太到毕家桥给你们称豆腐称肉去了。”一会儿她回来,胳膊弯里的大竹篮子底上,一头躺着一块方方的老豆腐,一头躺着一刀长长的五花肉。毕家桥市场离山夹有七八里路,她七十多岁,一米五左右的个子,脚下生风,比小青年走得还要快。
大一的暑假,我又和陈美一起去看她。二爷爷二奶奶搬进这个家,在东厢房旁边搭了一间小屋给她住。她侧身蜷缩在床上,我与陈美一起喊,“太太!太太!”她聋得不轻,好不容易听见,认得陈美,挣扎着起来,指着我问陈美,“这是哪个?”陈美很惊讶,“噢?这是小吉啊,我妹妹啊,你不认得啦?”她弯着腿弯着腰弯着胳膊站定了,脸朝脸看我,“小吉啊,不将(像)了,小吉不是个团团脸吗,怎么(现在)是个长长脸。” 小个头的她全身到处打弯站我面前,让我感觉自己好高大,“太太,是我,我是小吉,”我大声给她佐证了一下。太公已经去世两年,“老屋”用了一座剩下一座。她很虚弱,不能到毕家桥了,翻箱倒柜解开一包包系紧的塑料袋找东西给我们吃,稍微一动就不断喘着粗气,脸皮和肤色像经年的核桃壳。这是我与她最后一面,不到半年她去世了。
自此,一家三口里,唯一对山夹村有剩余感情的陈美也失去了感情的寄托。所以,“我们自己真正的老家”,我们也不去了。妈妈如果有事要去办,就捎带着买一斤糖一瓶酒送到小爷爷家,坐一坐就走。
那年,听说二奶奶不行了,那时二爷爷已经去世,妈妈想来想去,还是买了一箱奶和一挂香蕉去看她。她躺在床上,看到我妈妈,刷刷地流泪,抓着我妈的手说,“大嫂,我对不起你啊。”妈妈说,“那些事就不提了,拳头往外打,胳膊肘朝里拐,一家人终归一家人。”
从二奶奶家出来,妈妈又买了东西去小爷爷家。小爷爷看到妈妈也是激动地流泪,他每次看到妈妈都哭,这次更是话多,说,“他们都看着我呀,我上厕所,他们都看着我。”妈妈说,“谁看着你?”小爷爷说,“红卫兵呀。”妈妈说,“哪有的事,你别瞎说。”“真的,我没有瞎说,他们都看着我,我成分不好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