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阳县城及周边,是皖南山区众多大圈接连着小圈的盆地中比较大的一块,杨田乡处在这块盆地的中间,区域内小丘陵连着小丘陵,山沟挨着水塘和河流,几乎没有一家与隔壁家处在同一水平面,相互之间的垂直落差从三四米到十几米,当然也几乎没有一家的朝向与旁人家相同。但我觉得这片天地,是普天之下最广阔无垠最自由自在的天地,那里有我欢乐无忧的童年……
奶奶是个苦命的人,一辈子太不容易了,三岁失母六岁失父,中年离婚也算是失夫,老来失子,人生三大不幸,她算得上都遭遇了。
奶奶名叫金子,六岁失父后,独生子女的她,没有父母没有亲兄弟姐妹,被送到山夹村她的舅舅我的太公家,给年龄相仿的二儿子做童养媳,二儿子是三兄弟中貌才最突出的一位。后来太公赌博输掉了二儿子,奶奶被转而指配给大儿子,我的亲生爷爷。
可怜的童养媳,金子变成了苦菜花,日子比电影里描写的还要苦。
八岁的她,站着小板凳在大锅台上做全家人的饭,冬天赤脚在小水凼边洗全家的衣服。奶奶嘴角右边到下巴一道五六厘米长的疤痕,至今清晰可见,这是太公的第一个老婆,我后太婆的二姐,用麻鞭抽出来的。我长大后,听她平淡地笑着说这伤疤的来历,摸着她已经光滑紧缩的疤痕,心痛不已,当时她是怎样无法忍受的锥心的痛!
瞎眼的亲生爷爷——这话不仅仅是骂他——他眼睛真有病,粗俗无德无才,并不珍惜如花似玉的奶奶,婚前婚后打骂是家常便饭。我爸爸三岁时,公社的妇女干部三番五次主动上门,说你们的婚姻太不般配太不应该了,新中国不再允许这样的封建包办婚姻,动员我的奶奶与他离婚。刚开始奶奶不愿意离,他倒是很强硬,离就离。待妇女干部拿着离婚协议书教奶奶签过字,再教他,他签完字,蹲在地上呜呜地哭得好伤心。
奶奶带着爸爸回了娘家,一年后嫁给湿湖的爷爷。太公太婆那边,因为我亲生爷爷再婚没再生孩子,二儿子已卖出去,三儿子老实巴交还没结婚,家中无后,一直找奶奶要还爸爸这个长孙,也是唯一的男孙。
在我们家,爷爷叫佬佬,叔叔叫作爷,大叔二叔三叔叫大爷二爷三爷,小叔叫老爷,老就是老小的意思。在我的心里,这种称呼最亲切,我跟你讲述的时候,可能随时就会情不自禁这样称呼他们。
爷爷汪纪松,兄弟四人,爷爷是老二。老大抗美援朝,腿上中弹负伤,回来后单身一人。老三当兵复员结婚后带着媳妇去援疆,子女长大先回铜陵工作,他们老两口退休后也回了故乡。老四一直务农单身。
爷爷见到我奶奶时还是个青头郎,连对象也没处过,仪表堂堂、高鼻、大眼、高个子的美男子。爷爷并不喜欢我爸爸,等添了大叔,山夹那边还在要我爸爸,奶奶就让爸爸回去跟着太公太婆。
奶奶与爷爷又养活了六个孩子,供出两个高中生、两个初中生和一个小学生,只有大姑姑没上过学。
爸爸长大后,乐于帮助弟弟妹妹,是奶奶的得力助手,爸爸二十五岁去世时,奶奶才四十五岁。
众多叔叔与舅舅的婚事办理过程,自小给我的印象,青阳农村的婚礼,无论男女双方是否情投意合,结婚前,在物质上,完全是男方巴结女方,用彩礼、酒席、房子、家具,以换取女方嫁过来。
自大叔开始到小叔,借钱,娶亲,分家,还债;再借钱,娶亲,分家,还债。中间夹杂多少伤神操心与辛苦劳作,还有与儿子、与儿媳的争吵。
奶奶当童养媳的时代,婆婆们厉害,童养媳逆来顺受。等到她当婆婆的时代,儿媳妇开始翻身了。
小时候目睹二婶、三婶与奶奶的你一句我一句,极为不开心,感情强烈又明显一边倒地偏向奶奶,心想,“结婚真不是件好事情,怎么把温柔淑贤的香子姑,一下子就变成了眼前凶巴巴的婶婶?”长大了,自己慢慢理解了,不光是奶奶家,村里谁家都吵,主要都是因为当时日子穷,因为物质的极度贫乏与人天性对物质需求之间的矛盾。
父母疼爱自己的子女比较容易,子女孝敬父母好像比较难,尤其在子女年青没有经历太多的世事时,对此奶奶很坦然,“眼睛水朝下流嘛”,又是人的天性使然,舐犊情深是种族繁衍延续的必要。
还好有姑姑,爷爷奶奶不用为女儿建房子办家具送彩礼,还能赢回点被拍马屁、被讨好的感觉。
大叔汪国庆,继承了爷爷的相貌,非常英俊。七十年代初的高中生在农村非常稀有,高中毕业时,爸爸已在千金矿上班,在爸爸的帮助下他当了兵,到一个东南海岛的部队当电报员,业务考核总是名列前茅,本来都填表了,第三年转成志愿兵,但部队里突然改革,三年义务兵转为两年,没来的及转志愿兵,就被统一安排复员。回来后,被杨田公社安排到电影院放电影。
大叔在杨田电影院时,有好电影都叫我和陈美去看,李连杰演的《少林寺》,场场爆满,整个杨田公社所有村所有的男女老少都来了,太小的孩子抱在爷爷奶奶手里也来了。我从二楼放映室的小窗户里,连看了十二场,从电影开头到结尾的每一个场景、动作与台词,我比导演还熟悉,我妈与我奶奶两个谈电影,哪个细节忘记了,我就绘声绘色地给她们背一遍。
大叔虽是农村户口,但吃公家饭,相貌好,是多少女青年的梦中情人,单我就能数出一只手来,里面还有城镇户口吃公家饭家住青阳县城的姑娘。
大叔下村放电影,经常让我坐在他自行车前杠上,我头顶朝天辫,系着红肚兜,他说,“小吉小时候长的特别甜,特别好玩”。他还骑自行车带我去一个村里找上海知青姚阿姨,大叔和我在姚阿姨寄居的农村屋门口等她,洋气、白白的、丰满的、个头中等的姚阿姨提着满满一桶水,与知青们一边走一边打闹。他们这帮海佬知青分不清韭菜和小麦苗,把村里的小麦苗割回去当韭菜炒了。
姚阿姨返回上海的一家糖果厂工作以后,他们才结婚,有了女儿汪葭,一家三口两地分居,一年相聚两三次。六年以后,他们离了婚,汪葭跟着妈妈。
大叔后来有了大婶桃花,爷爷看了桃花,说,“这个能跟他过到头。” 大叔娶了桃花,又老来得子,疼爱异常。大叔说,“那一年是我这辈子运气最好的一年,头一件事,我得了个儿子……。”
大姑姑汪代子,是湿湖最温柔最朴实最能干,晒太阳最多却最白最细嫩的姑娘,是家里干家务最多,却唯一一天学校门也没进过的孩子。
大姑姑的手做事不歇,冬天下水多,生了冻疮,刚结了痂,又下水洗衣,泡烂了,一经风,再结痂绷裂,秋天一双白嫩的手,冬天成了烂胡萝卜。
我最早依稀对大姑的记忆,是一个傍晚,天擦黑了,一边是水塘,一边是山坡,一条一步宽的山脚小路上,大姑抱着我,就我们两个人,我一手搂着大姑两根麻花辫下的细脖子,一手在身旁甩呀甩,大姑两手环抱着我。她走得很急,快快走出山林,好像是到三夹的姨奶奶家走亲戚。
虽然大姑一个字不认识,前朱备公社副书记、现任杨田公社书记管金化的大儿子,家住鸡鸣岭的管胜利,比小她三岁,高中生,任栖兴大队的赤脚医生,一眼就相中了她,说,“小代子又好看又能干”。谈了一年恋爱,来了彩礼,办了酒席,在奶奶伤心的哭嫁中,这个哭不仅是一种形式,奶奶真的有点伤心,大姑是奶奶的好帮手,这下给了别人家了。大叔背着大姑,妹妹在背上呜呜的哭,把脚翘起来,因为要“不沾娘家土”,走出了东厢房她的闺房,走出老屋,走出场基,走出好远,才放下她来,与迎亲队伍一齐走了。
大姑父擅长中医,会好多绝活,方圆几个村,谁家有病人,邻近的医生不找,都来找他,他常年背上印着红十字的方牛皮药箱,各村行医。
小时候我的背上长了蛇盘疮,他拿毛笔蘸墨汁在我背上划圈,又在他家白墙上划圈,不出一周,蛇盘疮完全好了。要知道,那之前不久,矿长的儿子打针吃药输水,疼的死去活来,两个月才好。后来我的瞳孔上长了个小白泡,青阳话叫“翳子”,影响视线,姑父在我耳朵后面穿了一根红丝线,不消两天,小白泡就消失了,过一段时间,耳朵后的丝线也自行脱落。
除了医术了得,让姑父美名远扬的,还有他生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的传奇经历。
大女儿管秀珠一岁时,有了二女儿管胜男,两个孩子出生的时间间隔不够计划生育的规定,罚了款。隔了不到两年,大姑又怀孕了,东躲西藏生了三女儿,大姑父被留党察看,家具被全部搬走。大姑父歇了继续生的念头,给三女儿取名管赛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