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后不久,陈吉从实验室转到下两站粗纱和细纱车间实习。在这两个车间,没人管陈吉,也没人关心陈吉做什么。陈吉每天头顶白帽子,阳德吉大姐做的红西服和黑色踩脚紧身裤,踩着格子布敞口胶底鞋,独自一人,晃在这台机器旁边站站,晃到那台机器旁边再站站,像空气一样存在而不被人注意。结束细纱车间的实习,外出已经脱下棉服,穿春秋装就可以了。
再下一站是机修车间,车间正儿八经把陈吉分配给了一个师傅。师傅三十多岁,头发长长的眼睛大大的,很有八十年代港台男星之风。
第一天陈吉跟着他的脚后跟,一会儿进车间,一会儿出车间,一天他也没说上两句话。车间里西林与罗拉高速旋转,织布梭子来回穿梭,震耳欲聋,说话也听不见。第二天上午,陈吉跟着他的脚后跟在车间里晃完一圈往外走,到门口,他站定了,回身跟陈吉说,“你看看就行,俺机修上一个女的也没有,你将来肯定不会定岗到机修上,我也没什么好教你的,你自己到处转转看看吧。俺现在出去有点事。”说完他往厂外的方向走,陈吉转身自己回了车间。自此,一周也见不到他一面。
逢一年一度的民兵训练,马子、职诗诗、焦冷清和陈吉四个入职不满一年的新人,被厂里当作民兵,派到无影山下的一个部队里,围绕着一门大炮的躯壳,滥竽充数被训练了一周多。
等轮到又下一站织布车间,陈吉已经学会开溜,一有空就逃匿到验配组,只要低下头不看许组长的脸,一头扎进毛衣间,挤在姐姐们堆里,呆的越久越好。
陈吉不知道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实习安排,无论从理论技术还是从实践操作上,轮岗实习的一年,实在是扎扎实实混日子的一年,除了改造画图用了一点学校所学,做了一丁点实际的事,其他什么都没做。甚至为人处事,社会经验,陈吉也没有学到多少。于各实习单位,陈吉只是一个过客,不参与他们内部的任何利益相争和是是非非,大家都把陈吉当小妹妹对待。
德鹏发的十斤鸡蛋,陈吉都放进一个小纸箱里,搁在窗台前的课桌下,每天白水煮两个,与德鹏一人吃一个。这天一拎盒子,盒子见底,鸡蛋只剩两三个,离德鹏发鸡蛋不到一个月,应该还有不少个才对啊,可是怎么就没有了?到第二个月末,未等德鹏发新鸡蛋,盒里又先空了。陈吉心想,是不是鸡蛋个头太大,个数少吧。第三个月,德鹏一送来鸡蛋,陈吉特意数了数,一共八十二个,全都放入盒里,把盒子放回原处。吃了几天,还是觉得鸡蛋少得太快。自己留了个心眼,悄悄把鸡蛋全拿出来重新放入,每十个恰好一层,铺上一张报纸,再放下一层,再铺一张报纸。当天晚上回来煮鸡蛋,果然发现,最上面一层额外少了两个。
待晚上一见德鹏,陈吉大惊小怪地赶紧跟他叙述自己的惊人发现,又说宿舍里没有别人,只有唯一的嫌疑人。德鹏说,“你没有当场看到她,就当不知道,谁也不要说,反正你们在一起住也住不久。你想个办法,不让人家再有可趁之机就是了。”
宿舍没有可以上锁的地方,以后每天拿过鸡蛋后,陈吉用米饭把报纸糊在纸盒上,将盒子封住,鸡蛋再没少过。
这天傍晚,德鹏来接陈吉吃晚饭,陈吉兴冲冲跑下楼跟他走,走出去几步,陈吉想起忘记拿刚煮的鸡蛋,又返回楼上。焦冷青正在梳头,一见陈吉进门,一手在头顶上抓着头发,一手拿着梳子,赶紧走到陈吉跟前,笑脸相迎,“陈吉,我的煤油快没有了,怕做不熟,用你的做一下。”
陈吉一愣,停下脚步,发现自己的煤油炉从外边走廊挪到了屋里南边窗户下,点着的,火势凶凶,焦冷青的饭锅坐在上面,陈吉有口无心地说,“噢,你做吧。”
陈吉说完拿上鸡蛋跑下楼,与德鹏说,“你说她怎么这样,平时和我没什么话,还好意思用我的东西。要是我没回去没撞见,她肯定也不会告诉我,这肯定也不是她第一次用。”
德鹏说,“用就用吧,反正那些煤油等你搬出来也用不完,留着也没什么用。”
“不管怎么说,她这样,挺讨厌的,我又不知道怎么说她。”
“不用说。等七月份你转了正,我们拿上结婚证,我就跟单位要房子。凡领了结婚证的军官,我们单位都给分一个单间,有了房子,你就搬过去住。”
“转正了也不行啊,要等我过了生日,满二十三周岁到法定结婚年龄,才能拿结婚证。”
转眼到了盛夏七月,技术科打来电话,通知陈吉转正了。没参与什么考核,没填表,没办什么转正手续,陈吉被分配到实验室仝英红的手下。
陈吉的工作是,到粗纱车间取十段棉纱,回来测出十个长度和十个重量,去掉最高值和最低值,算出长度和重量各自的平均值,将这些数抄到一张表上,交给仝英红。每天早晚各一次,完了。
唯一可喜的是陈吉的工资涨了一倍,每月三百八十三元,不过,猪肉去年七块钱一斤,今年十块,生活并没有什么明显改善,和以前一样,也没觉得苦,乐在其中。
这天中午,陈吉在走廊上做饭,用打火机点着了炉子,随手把打火机扔在地上。不一会儿,“啪!”一声脆响吓了陈吉一跳。地上的打火机瞬间消失不见,几个碎片嘣到陈吉脚上和裤子上,另有几个碎片从二楼飞身直下,四分五裂地躺在大院子的地上。原来,灼热的太阳晒在走廊上,烤着打火机,把它给烤爆炸了。
晚上陈吉与德鹏说起此事,德鹏联想到上次煤油炉起火事件,感觉这个问题必须马上解决,“你不能再住单身宿舍自己做饭了,赶紧结婚。”
“你当我不想赶紧结婚啊,还要等两个来月,等我过了生日。”陈吉说。前不久车间有两位新婚的女工,办了酒席回来,化着浓艳的新娘装,耳朵脖子和手上都带着金晃晃的首饰,拿了大本厚硬的婚纱照影集,在车间里传看,当时陈吉就想,等自己结婚时一定要照婚纱照。想到这里,说,“等我们拿了结婚证,我们要照一套结婚照。”
德鹏说,“好的。”
“等照了结婚照,有了房子,我就搬到你那里去住。”
“好。”
自进了七月,焦冷青再也不来宿舍,舍友们纷纷猜测怎么回事,有一天,跟她同车间的马子回来说,“可靠消息,焦冷青再也不来了,我们车间的人说,她结婚了!”
“喔,太好了!”兰春晓举起双臂高呼。
“哎哟,吓俺一跳!”李蔓拍了兰春晓一下,“好什么好,又不是你结婚,那么高兴干么?”
“她不回来,俺刚好搬过去住,俺早就想住她那个床了。” 兰春晓喜不自胜,“啦啦啦啦,这下可如愿啦。”
兰春晓立刻卷起她的铺盖,抱到陈吉宿舍,放到对面的床上,等她把被褥床单枕头铺定,转过身来,和陈吉一起又跳又叫,大大地拥抱了一下。
陈吉和兰春晓很有共同语言,两人性格脾气相似相投,单纯天真不世故,心地善良。兰春晓外表柔和内心很倔,这一点和陈吉也很相似。另外,她的恋人小宋,也是军人,这更一下子拉近了两个心灵间的距离。
她的恋人是她同村的,是个志愿兵,她的家人都不同意。她的同事和济南亲戚也说她男朋友将来退伍后找工作很难,不是干部,身份配不上她。但是,陈吉在看过那男孩的照片后,就觉得他俩相配,更是极力从精神上支持她。
陈吉烧了两壶开水,给兰春晓的脚盆也兑好水,两人坐在各自的床沿上面对面洗脚,从自考说到调动说到同事,说不完的共同话题,自然而然又说到男朋友。
兰春晓一甩齐肩的直秀发,“俺不管!他们给俺介绍的,有当老师的,有税务局的,又说谁家多么多么有钱,谁家多么多么有关系,俺一看长的那个样子,俺从心里恶心,都想吐!”说完双手捂着肚子,喜的呵呵地。
陈吉说,“就是!我非常地认同你的恋爱观,只要你喜欢,只要他本人好,也喜欢你,就好!管他那么多身外之物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