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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卯沉默片刻,将油灯放回灯架。

他侧身而卧,对着眼前的小孔说道:“白日里,我听到你咳了,可是风寒?”

对方声线轻忽,一股子掩不住的疲惫沉涩。

“我不知道,隔三差五发僵发狂,春日里尤其虚弱难熬,见过许多大夫,都说没见过这种病症。”

“细数起来,罹患此病已有十九年了。”

金卯就想起狂痫症。

这是个不治之症,他说大夫没见过,那肯定是比狂痫症还要棘手。

听对方的声音是个年轻人,得了这种恶疾,这辈子怕是废了。

金卯:“你一个人住么?”

对方低声答道:“是啊,这病如此奇怪,我怕吓到家妻,只好用出远门拜访故人的由头哄骗他,等春日熬过去再做打算。”

金卯眼皮一掀,说道:“你成亲时没跟她讲过自己的病症?”

“我有药的,每年春日服用解药后,这一年中的大半时日都能无恙。”

“奈何今年小娘要争家业,把做药的师父害死了,没给我留下方子。”

“没奈何,只得躲来这见不得光的地方,整日想他,想得心口像被绞碎了一般,你知道么?”

“可我不能以这副模样见他。”

金卯听着那声腔里的清淡涩音,轻声说道:“既然如此,为何不告知你的妻子?你要瞒她一辈子么?”

“不敢啊,我发病时的模样恐怖骇人,恐怖到我母亲三番五次想把我杀死。”

对方低缓的声线轻轻沉入夜色。

“家妻光风霁月,我却是很自私狂妄,第一次见面时就想娶他,想得发疯。”

“魔怔了十年,把他娶到手后,却又像对待宠物一般,可他是个人啊……”

“我看到别人养宠物就是把他捧在手心里万般娇惯,然而我连宠物都不知道该怎么养,面对一个活生生的人是什么场面,你大概能想得到。”

“那年我被家父贬去庄子,家妻与我同行,雪好大啊,我以为那种日子是很快活的,不用和兄弟几个争抢家业,我就守着他,在庄子里活到老。”

“他是大户人家出身的,没做过那些鸡毛蒜皮的杂活,我看他笨手笨脚忙绿的样子很有意思,像松鼠捡果子似的,却不知道他身子差,受不得冻,手劲小,拎不得重物。”

“我一点没发觉。”

“那年冬天,他手脚都生了冻疮,我没法体会那是何等痛苦磨人的感觉,我没有痛觉。”

“可没多久,我这个病症又要犯了,我慌了神,连夜逃去山上,我在山洞里等着病发结束。”

“外面雪面得好厚啊,大雪窸窣,我听到他呼喊我的声音从山下传来,甚至一度时间,他就站在洞外。”

“我害怕极了,躲去更深的地方,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我心想,他那么胆小的人,被我这个样子吓到,再也不喜欢我了该如何是好啊?

我于是又自私的,自私的把病症死死瞒在心里,发完病,我若无其事的回到庄子里,他扑了上来,哭着质问我去了何处。”

“我说我随便逛了逛,他就闻到了胭脂香。”

“那段时间我们谁也不理谁,晚上却疯狂的占有彼此,夜是个好东西啊,他在我怀里哭了起来,问我是不是在外面有了人。”

“我怎会碰别人?我恨不得这辈子和他焊死,找个无人打扰的地方,死死守着他。”

“我巴不得他把全部的注意力放在我身上,我巴不得把他藏进骨血里谁也不给看。”

对方咳了几声,叹息着。

你说了千万遍我爱你,你很清楚这颗心为谁慌乱,但你不知道该如何爱他。

于是你一头雾水,以为在床上纠缠得越紧,便能将你的爱表达得越深切。

你浅薄的以为那就是爱,却没看到他挂着汗水的脸颊逐渐苍白。

有时候那种事叫做羞辱惩罚,你不知道,因为你每天都想要他。

直到他拖着伤痕累累的身子,神经质的在雪地里逃避你的追击,哭着向你求饶。

你才知道那不是爱。

那只是最肤浅的原始冲动。

“他因为我夜不归家生气了,每天清早离开床榻就不理人,我拼命哄,哄不好啊,他表面像棉花似的,瞧着很好说话,骨子里却比谁都执拗,随意敷衍几声后,便装作不认识我。”

金卯轻声问他:“你没跟他解释么?”

对面的人沉默片刻。

“没有,我不确定他是否喜欢我,也怕他一气之下和别人跑了,终于,我知道他的心意了,他离不开我。”

对方哽涩笑道:“他在那庄子发疯似的等我,我坐在屋脊上,看着他无力大哭的样子,我笑了,好欢喜啊,他爱我。”

金卯皱起眉头,说道:“你这样对她,难道不愧疚?”

“我当时快要高兴死了,哪有时间愧疚?我恨不得向全世界宣布他爱我的事实。”

“方今一夜梦醒,心如刀割,我问我自己,你到底怎么了?那是你的爱人啊,你为何要看着他哭?”

对方哑声道:“我做梦都想回到过去,杀死那个张狂放肆的畜生,假如是现在的我,一定会万般小心的爱护他,怎么会舍得让他等我?”

“我宁愿自己等他一辈子,也不愿看他在那孤寂的小院里,向空气呼唤我的名字。”

金卯:“想来就算你能回到过去,她又何尝不能?刀砸在石头上就是一个坑,虽然在顽石上留下了刀痕,自己也卷了刃,回去不过是两败俱伤,何苦呢?”

他觉得这个年轻人的妻子就像那一世的自己,傻啦吧唧的。

假如贺寅良心发现也来到这一世与他求和,他不会答应。

没意思。

情情爱爱本来就是很虚妄的东西,当时着了魔,觉得非那个人不可,回头一看才发现不过如此。

这世间就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能割舍的。

与生存相比,情爱太单薄了。

金卯有些犯困了,说道:“她当时年轻,觉得你就是他的一切,如今她该懂事了。”

捞过被子,翻身换了个姿势。

“行了,你病中也不要想那么多。”

想再多也没用,除非两人的记忆都被抹去。

但要是那样,或许就是另外的四个故事了。

失去记忆后的两个人还会不会爱上彼此,天知道。

贺寅咂摸着金卯的语气,心口凉嗖嗖的。

完了。

从金卯对这件事的态度来看,他就算把月亮摘给金卯,金卯也不会原谅一个伤害过他的人。

但念在他是皇室子弟的份上,会敷衍几句?

毕竟金卯这些天一直都是敷衍了事的态度,对话基本用的都是没有灵魂的模板。

他是官奴,头上放着一本太祖家法,宫里摆着十八般刑具,是不可以和贺寅顶撞的。

虽然他的的确确,顶撞过了,贺寅脸上的耳光,没有十个也有九了。

九殿下皮厚,金卯敛起爪子,就当自己没扇过。

调和折中一番,在确保不会让九殿下冷场子的基础上,省时省力着。

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话。

惹急了就一通日月星辰给扔过去,怕不够带劲,把宗人府也捎带上,看能不能吓唬人。

反正他劝也劝了,拦了也拦了,宫里那边审问起来,他有话答复,贺寅这边要怎么发疯,他也有法子周旋。

唬不住就继续敷衍。

总之就是,怎么不费脑子怎么来。

要不是崔兰父子进了昭狱,逼得他不得不权衡利弊,早就撂开贺寅跑了!

不是……

是已经跑了,被贺寅逼回来的!

贺寅抹了把脸,心如死灰的瘫在床上。

“媳妇——”他哭都哭不出来。

幸好,幸好金卯不记得那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