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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寅在这个屋子里躺着,一躺就是一天。

他没有力气,没有因为久躺带来的筋骨酸痛,也没有感到饥饿。

他望着夜色渐渐被东方的淡白光芒破开,又看着白昼在眼底渐渐化作寂夜里的一把黑灰。

时间走得很慢很慢。

他在等金卯。

“殿下——”长史轻轻推开门,手上提着食盒,“该用饭了。”

贺寅动了动手指:“酉时了?”

长史放下食盒,扶他起床:“是,殿下可有何吩咐?”

贺寅望着披散在身前的长发。

“酉时,他快回来了,准备热水,孤要沐浴。”

长史出去了,贺寅面无表情的拿起勺子,费劲地把食物送入嘴中。

他没胃口,没吃多少就放下了。

长史回来,看到还剩大半饭菜。

而那人靠在墙上,闭目无言,嘴色蜡白,下巴瘦出锋利的线条。

他清瘦得近乎有些骨立了。

“殿下,再用点吧——”长史有些感慨。

他跟贺寅的时间不长,这位殿下脾气古怪,有时行为举止像个稀里糊涂的毛头小子,叫人看得想笑。

有时又老成持重,无端透着一股暮色端严的凝沈,让人肃然生畏。

眼下这个矛盾至极的人,瞧着像大限将至似的。

长史几乎和他处出感情来了,不怎么希望他死。

这人偶尔极其难缠。

但大部分时间里,只要他们把金卯伺候好,他就是个好东家,家里有人生病或者过生辰,他都给准假。

还会额外赏赐一笔银子叫他们给家里人买礼物。

长史是个情感发达的人,想着想着,就抹了把泪。

贺寅突然睁开眼睛:“他来了。”

他嘴角翘了起来,暗沉沉的眼睛里忽然就透了光亮,死白的脸上也多了一抹光彩。

贺寅抿弯了唇,把长史打发走,径自爬下床,撑着墙缓缓向浴桶走去。

“啪——”

他没两步就跌倒了,眼底渗出一丝怒意。

贺寅,你可真够没用的!

贺寅抓着墙爬起来。

手脚疲软,他一而再再而三的跌到地上。

眼前阵阵发黑,脑子里有些晕眩感。

他知道了,这是因为他没吃够饭,体内的能量耗光了。

“咚咚——”隔壁的人轻敲墙壁。

贺寅慌了起来。

他调转头,拼命朝床爬去,想去回应对方。

“你好么?”

金卯的声音从墙孔中传来,悠远得像一抹隔着胶纱的暖光。

贺寅爬不快,他甚至爬不动了,颤着手往前挪动。

“嗬,哥哥——”

“外面雪化了,我看不到你院子里的脚印,有人去看你了么?”

“救救我——”

他跌在地上,起不来了。

他想把自己洗干净。

他想见金卯。

“嗬……”不知不觉间,喉间带了股泣音。

贺寅咬破了嘴唇,用力朝昏黑中的床爬行。

一寸,两寸。

那一世他好像也是这样,在叛军即将攻入京城时突然发病。

他把替身推出去稳住朝局,自己躲在阴暗的地下室里,没日没夜的与病魔较量。

七天七夜,他终于熬过去了,像今日这般,一点点爬出地下室。

皇朝稳下来了,他的人马将叛军杀得一败涂地。

可谁也不知道金卯是怎么跑进皇宫的,背着那替身的尸体,一步一个血脚印,将其送出京城。

他最后倒在那片乱葬岗,鲜血从糊着泥的十指渗出。

他说:“我不欠你了,贺寅。”

你什么都不欠,是贺寅对不起你。

狂妄的人总是所向披靡,他无所畏惧,视苍生如蝼蚁。

……

他为此付出了惨烈的代价。

跪在那僵冷的尸体旁边之时,他呼喊神明救救那人。

他不敬命不敬神不敬苍天,走投无路时却只能向长天跪下祈祷。

那年冬天,他辗转于五花八门的巫术里,想复活一个死人。

几番无果,又听说昆仑山的神庙有转世高僧。

他撇开天下,只身前往昆仑。

一步一叩头,血渗进那漫无边际的朝圣路,他要求个来世。

神明怜悯他了,金卯现在正鲜活的睡在隔壁。

可神明收走了他触摸对方的权利。

没有金卯的贺寅生不如死,没有千岁侯的贺寅是个废人。

兄弟们怕他,百官躲着他走,可实际上他不强大。

他一身都是弱点。

贺寅抬起手,却总是够不到那横床沿。

他狼狈极了。

金卯把耳朵贴在孔洞上,没听到回应。

“你能听到我的声音么?”

“数三声,你再不答复,我去叫人了。”

微弱的声音从墙孔里传来。

“别……”

“带一块糖,来,看我。”

“不要灯。”

“我怕光。”

“等我一会儿。”金卯去厨房带了两块糖和一个包子,来到隔壁院子,他觉得这里比秦老家冷。

把昏夜里的屋子打量片刻后,金卯推开偏卧的门。

他望着黑沉沉的房间,眯细眼睛:“你在哪?”

左前方地下传一声轻微涩音:“这里。”

金卯快步上前,把人从地上扶起来。

对方很瘦,骨头有些硌人,但比他高大,重极了。

金卯花了半天功夫才把人搬上床:“糖,给你。”

这人不说话,他估计对方也没力气拿东西,找了一下,把糖塞到对方嘴中。

对方很急似的,将他的指尖也含入嘴中。

金卯皱了皱眉,手指在衣间别了两下,他想把人松开去找大夫。

对方攥住他袖子,声音可怜得像被丢掉的小狗。

“我冷。”

金卯:“你躺下,我去给你拿汤婆子,我有四个。”

“不用那么麻烦,陪我一会儿,好不好?”

金卯说道:“你这样不行,迟早得出事。你家住哪的?我去叫你的妻子。”

对方不说话。

攥住他袖子的手抓得更紧了些。

良久,少年涩声道:“家妻脾气大,且远在云间,来回一趟,我恐怕要等成枯骨。”

“就这样吧,熬过这个春天兴许会好许多,你能每天过来看我么?”

金卯说道:“你是云间人?”

黑暗中,少年睁大双眼,一瞬不移的望着眼前人。

“家妻是云间人,怪我不好,把他气回娘家了。”

金卯淡淡的笑了一下。

“你还知道自己不好么?把她丢在庄子里,这是人干的事?”

少年吸吸鼻子。

“还有糖么?”

金卯把另一块红糖递给对方,包子也一并塞过去。

“包子是冷的,按理说你这样胡闹,连冷包子也不该给你。”

“但你是病人,养几天就回去吧,给她说清楚。”

对方顾左右而言他:“我今年二十。”

金卯愣了一下,对方报了年岁,他也就报了一个:“我二十三。”

“你比我大三岁,叫你哥哥,可以么?”

“随便,你没有请用人?”

少年闷声道:“仆人不管这些,看一眼便也就走了,不死就成,我想媳妇。”

金卯觉得他有些孩子气,笑道:“你瞒着自己的病骗了人家,还好意思想她呢,若不是你还有些悔过的意思,我连糖都不给。”

对方突然凑过来,紧声问道:“哥哥,假如你是我媳妇,你会接受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