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已出，然而知暖感觉昨晚的血腥味一直未散。
她坐在山谷入口，面无表情，一身冷意。
这是她为村里人避世找的秘密“基地”，是在一处峡谷里，入口极狭，进来后却又十分宽阔，背靠悬崖峭壁，底下还有能住人能藏粮食的山洞，是处极难被人发现即便被发现也易守难攻的好地方。
花了一年多，知暖和冬叔一起带着人把周边清理干净，同时在峡谷里建了不少茅草屋——就跟长了草的小蘑菇屋一样，挤一挤，足够一家人容身。
原是世外桃源一样的地方，只要战乱一起，他们就可以安然躲避进来。
可因为某些人的出卖，敌人半夜突袭，他们损失惨重才到了这里。
身边人小声和她说着统计得来的伤亡人数，伤七十八人，其中重伤二十九；死亡三十四，除了少数人在最开始被突袭时丢了性命，其中大多数是在中转点与敌人拼命时被杀害的。
而这三十四个人，还不包括村口那几家——位置原因，那几家人几乎无人逃出，卢嫂子夫妻为了给儿子儿媳争取时间，也丧身在外族人手里。
原本怀安和知暖两家最齐整的。
可现在怀安也不在了。
想到他临死时说的话，知暖喉咙生痛，难以自抑。
事实上，为了避嫌，也为了不被识破身份，知暖和怀安接触得并不多。
更多的时候，是他默默帮她做事，给她送东西。
出事前的那天晚上，他们一起喝酒，少年的眼里如有星星，他带着薄薄酒意靠近她，和她说：“先生，待我中举了，我们再一起喝酒，好不好？”
他也看出了她对未来的不确定以及担忧，很坚定地说：“先生你等等，等等我一定能护住你。”
不用等，他就已经能护住她了。
当年那个她从牢里带出来的孩子，在意气风发的年纪，为她献出了他的命。
太难承受了。
“先生。”看她难受得弓起背，身边人忍不住担忧地叫她。
“我没事。”知暖将脸埋在手心，轻声吩咐，“受伤的，请十六叔尽力医治，消毒要的白酒若是缺了，提早告诉我，我去想办法……”
话还没说完，就见尹柴的弟弟从峡谷里面奔出，他手受伤，脸上尚留着昨日鏖战溅上去的鲜血，边跑边喊：“先生，阿箩夫子要生了！”
知暖豁地站起来，没问什么还没到时间怎么就要生了的废话。
经过昨晚的凶险，挺着肚子的阿箩能安安稳稳才是奇迹。
只阿箩表现一直很镇定，早上知暖出来时去看她，她还笑着安慰她说：“我没事，阿柴将我护得很好，并没有受什么苦楚，阿兄你别担心。”
怎知才多久，这便发作了。
冬叔带着尹柴回村里察看情况暂时不在，知暖让人守好入口，踅身往里面跑。
到了阿箩歇息的小屋，那儿已经聚了不少人，小屋里隐约传出她压抑的呼痛声。
“先生。”众人面目惶惶地同她打招呼。
知暖点点头，强作镇定地问：“怎么样？”
“才将发作，阿芬还有怡婶在里面。”
阿芬是阿箩的婆婆，怡婶就是怡娘。村里没有正经的接生婆，原本定的也不可能接进来，所以暂时也只能是让有过生育经验的人来临时充当接生婆了。
至于怡娘，她没有生过娃，但在这兵慌马乱的时候，她好歹情绪稳定，至少能帮着打打下手。
等待的时间很难熬，峡谷里，日光照不到底，受伤人的惨嚎和阿箩偶尔的痛呼交织在一起，显得惨淡而悲凉。
知暖都不知道等了多久，才终于等到小屋门开，怡娘疲惫万分地走出来，冲知暖笑笑：“生了个小郎君，母子平安。”
总算有个好消息，还等着的人都笑起来。
娃娃降生是大喜事，本值得好好庆贺，只是大家失去的太多，痛犹在眼前，于是众人连笑都是收敛着的。
知道母子平安，挂念的人得了消息，又转身继续忙活。
才搬进来，有人要治伤，有人得吃饭，受到惊吓的孩子需要安抚，失去亲人的家人得互相宽慰……总之活着的得继续活着，留给他们悲伤和喜悦的时间都很少。
等收拾好后，知暖进去看了阿箩，她状态看着还行，孩子虽是早产生下来的，看着有点小，但发育已然完全，阿芬婶子喂他水，小家伙闭着眼睛喝得津津有味。
等孩子喝完水，阿芬婶子想把小家伙递给她：“你做舅舅的，抱一抱他？”
孩子太小太软，知暖遥遥看了会，摇头：“算了吧，我身上还脏着。”
大家都还没安置好，洗澡换衣都没来得及，知暖进来也只洗了脸净过手，然后在外面罩件干净衣服。
隔着点距离看看新手妈妈和新生儿已经是冒险，上手抱就算了。
“好好照顾他。”知暖嘱咐，拿出一个盒子，“做的一些小玩意，等孩子大了给他戴着玩。”
按说这些该洗三的时候送，她这时候拿出来……阿箩担忧地叫：“阿兄。”
她细白的手指牵住她的衣角，已经做妈妈的人了，还像当年那个无所依恃的小丫头一样。
知暖看了阿芬婶一眼，后者见状知机地抱着孩子去了一边。
阿箩强撑着想坐起来。
知暖压住她：“身体不舒服就别乱动，好好歇息，养好身体，往后日子还长着，没有好身子怎么行？至于阿柴你别担心，有冬叔带着，不至于有事情。就是可惜了，宝宝出生，他没赶上。”
她神情平静，声音柔和，慢条斯理说着话，好似一切照常，他们还住在村里，满心期待着越来越好的以后。
但阿箩知道不是这样的，她揪紧了手中的衣角，哀哀地问：“阿兄……你要离开吗？”
当年，她被从侯府接出来时就是这样的态度，淡而平静。
可其实掩在平静表象下的，是已经打定主意万不会回头的疯狂。
知暖也没瞒她：“是。”她微微俯身，轻声说，“怀安……我不能让他白死了。”
也不能让他的喜欢，白白被辜负。
她回报不了他以同等的喜欢与爱，那至少，她可以帮他报仇。
还有尹三娘，她也不会放过她。
仇人逍遥自己痛这种事，知暖忍受不了。
以及她很清楚，她教了周阿大什么东西，若任他继续搅风弄雨，那这天下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子，实在是太难说了。
十来年了，知暖在涌泉村里慢慢找到了对这个世界的认同感，既认同了，那她就不会坐视，让自己带大的孩子，毁了它。
他毁了它，那么，她会先杀了他。
用尽一切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