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之前将教育部独立出来之后,考虑到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冯璋到现在也没有大动作。当时平安设想的就是从图书馆这边入手,两相结合,让冯璋的教育部彻底变得有名有实。所以图书馆是重中之重。
既然如此,平安便不可以轻忽。反正自己留在京城里也没有什么用处,所以平安打算跟着建筑队奔赴各个地方,实地考察,走走看看。
除了这个原因之外,平安之所以决定要亲自去跟进,也有别的考虑。只是他忽然想到,其实各个地方总会有不同的风土民情,即便是同样的一件事,在各个地方做起来,难度也不会一样。
身为执政者,应该明白这种不同之处,然后才能在具体处理事情的时候做出区分,而不至于想要一套做法推行到所有地方。
但是赵璨身为皇子,注定了很难有这种四处走走看看的机会,所以平安觉得,自己应该多替赵璨看看。——他可以想象到,等赵璨登基之后,自己恐怕也不会再有这种自由的到处跑的机会。所以这会儿正是最好的时机。
除此之外,平安想要到处走走,还有另外一个非常重要的目的,就是去拜访隐居在各地的那些大儒们,请他们进入皇家图书馆挂职。若是这些人都能为朝廷所用,许多事情做起来就不会那么困难了。
可惜朝廷每年都要发出不少招贤令,不过基本上一个人都招不来。
但即便是隐士,也是人,也有自己的想法和打算。除了因为性格太过古怪才隐居的人之外,其他人未尝没有这方面的心思,只不过碍于名声,并不愿意轻易入朝为官。
而傅彦和冯璋跟这些人多有联系,平安跟两人谈过之后,他们便主动为平安写了引荐书。所以平安要做的就是拿着引荐书亲自上门拜访,说服他们。他手里的计划书连傅彦和冯璋都能够打动,想来对其他人也不在话下。
不过嘛,平安在心里嘿嘿笑,出山容易回来难!现在只是去编书,以后早晚有办法让他们为大楚的发展发光发热的!毕竟,上了他平安的船,难道还想轻松下来?
而平安之所以能够成功溜走,是因为赵璨现在非常忙碌。
熙平二十二年春天,有一件对赵璨来说十分重要的大事,那就是春闱。
赵璨当年认识的那些朋友们,多半都是大楚读书人中的佼佼者。毕竟天一书院并不是什么人都能够进去的。所以这几年,这批人也开始陆续参加进士考试。上一科就有几位已经取中,如今外放做官。这一科在赵璨的想法之中,至少要取中十人以上。等到三五年后,便可为自己所用了。
所以他花在这件事上的精力自然不少。
原本因为不方便见面,他和平安的沟通就已经变少了。现在忙碌起来,更是根本顾不上。所以等赵璨反应过来的时候,平安早就已经溜掉了。赵璨又急又气又好笑,简直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了。
一开始赵璨还会给平安写信,让他赶快回去,后来发现平安乐在其中,加上不停有闻名天下的大儒前往京城,加入傅彦的皇楚图书馆,所以赵璨慢慢也就放弃了。
他是知道平安的全盘计划的,自然也知道,这些人的重要性有多大。他们都是一方大师,不管是聪明才智还是理解能力甚至思维发散的能力,都是佼佼者,也正是平安日后的发展自然科学的坚实基础。有许多东西会由他们发现,指出,验证,最后才流传开去,为普通人所知道。
可以说,这在平安的那份计划之中,是最为关键的一步。
所以赵璨自然也没有办法阻拦平安。
而平安现在,却是有几分乐在其中的意思。
在他上辈子,曾经有一句非常鸡汤的话风靡网络,它是这样说的:人的一生应该经历两件事,一场奋不顾身的爱情,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
不知道多少小姑娘年少无知,为了这句话激动不已。
后来又出现了一句更加任性也更加符合网友们的喜好的话: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
或许在每一个人的心里,都有过这样一个梦想。背着包,走遍世界,用自己的眼睛去欣赏这个世界的美丽,用自己的脚步去丈量这个世界的长度。
平安上一世几乎没有过这样的中二期。主要是因为他的人生经历比较坑爹,年纪不大就已经开始像大人一样市侩而精明,对每一件事算计到最精细之处。至于梦想?能吃吗?
但即使是平安,在成年之后,经济能力大为改善之后,也会经常在假期的时候出去走走,放松心情。
来到大楚之后,最初的时候平安虽然也想过所谓自由,但一直觉得这应该是很缥缈的东西。当时他对自己的定位非常明确,就跟绝大多数一生都没有离开过皇宫的太监内侍一样,在皇宫里终老,就已经是很好的结局了。
至于外面的世界?就不去做梦了。
现在转回头去看,平安觉得,自己胆子越来越大,走到今天这一步,赵璨要负很大的责任。似乎是在认识他之后,自己的行事才会越来越不羁,迈的步子越来越大。
平安咂摸了一下,觉得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有恃无恐”吧?
因为知道有人在后面撑腰,收拾残局,所以就可以放心大胆的可着劲儿折腾了。这种感觉对他来说很新鲜,所以之前一直没有发现,直到现在才感觉出来。
平安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迟来了许多年的青春期,似乎终于到了。现在去回忆之前所做的那些事,其实许多地方并不冷静理智,甚至可以说是带着几分冲动的。如果是从前的他,几乎不可能做出这些事。
因为那时他被社会的条条框框拘束着,努力让自己活成整个社会所认可的那种“成功人士”。至于自己心里究竟喜不喜欢,愿不愿意?谁在乎。
那是一个平安十分熟悉,游刃有余,并且过得很好的时代。那里有他所习惯的一切,从小大大学到的东西已经刻入骨子里。
可是平安偶尔夜深人静扪心自问,却不能不承认,自己更喜欢这里。
这个落后的,愚昧的,有太多地方可以改变的大楚。
不单是因为他能够在这里做自己所想做的一切,更因为他在这里遇到了命中注定的那个人。所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平安已经将这边也当成他自己的家了。
平安发现自己这一次离开京城,好像总是会想到赵璨。
这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
其实平安一直自觉自己跟赵璨在一起那么长时间,已经有些老夫老妻的意味。平素里各自做着各自的事情,偶尔相聚一次,谈谈最近发生的事,再亲近一番。如同任何一对寻常夫妻。唯一不同的大概是他们两人心意相通,心中都装着同一个未来。
不过这种日子过久了,难免会感觉有些平淡。像是最初的感情已经被琐碎的事情消磨,只剩下相互陪伴的习惯。
有时候彼此之间的距离太近了,会看不清楚彼此的模样。反倒是像平安这样偶尔远离一下,会发现原来自己心中仍旧涌动着对对方的爱意,陌生而又熟悉。
有时候只是念着他的名字,只是听到一个跟他有些很遥远的关系的地方,都会忍不住会心一笑。
“那就是洛州吗?”平安从马车里钻出来,看着不远处巍峨高大的城墙,问身边的田英。
洛州是大楚龙兴之地,也是赵氏皇族的祖庙山陵所在。据说前朝时,他们只是洛州当地的一个家族,后来乱世之中趁势而起,最后竟也一步一步走下来,夺下了这锦绣河山。
历朝历代对于龙兴之地都是十分在意的,大楚朝也不例外。因为洛州还是祖陵所在,所以每隔几年皇帝或是亲自过来祭祀,或是派遣皇子宗室前来。因此在这里也修建了规模庞大建筑精美的行宫。
除此之外,大楚还有一部分宗室会留在这里看守山陵祖庙。最初时多半是作为一种处罚,毕竟在宗室都聚居在京城的时候,自己却被流放到洛州,就算是龙兴之地,也不可能比得上京城繁华。
但是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宗室在当地经营起来,跟世家结盟联姻,彼此同气连枝,根深叶茂,反倒成了大楚皇室的一块心病。
因为到如今,洛州本地的宗室和世家几乎已经彻底将这片地方掌握在手心里。就算是朝廷派来的官员,也要看他们的眼色行事。各项政令,在这里推行起来最为困难。
但最让皇室骨鲠在喉的,是包括洛州在内的东南路,许多地方富庶不下江南,然而每年能够收上来的赋税却是越来越少,还比不上西北路这种苦寒又连年战事的地方,这怎么可能?
这些钱都去了哪里?大家心知肚明,但是皇室却也不可能贸然对他们动手。毕竟对方又没有造反,不可能贸然动手对付他们。可是纵容他们继续这样下去,自然也不是上策。
在此之前的几任皇帝,都未尝没有想过办法,想要限制住这些人的发展,不过收效甚微。到现在,当今皇帝已经对此不抱希望了,只盼着他们能老老实实的,不要给自己惹出事情来就可以。
但是赵璨跟皇帝的想法却截然不同,对于洛州宗室,他始终视之为眼中钉,早晚都要被拔起来的。
在这一点上,平安跟赵璨的看法一样。要是继续这么纵容下去,洛州几乎就要成为国中之国了,将来那捏住整个东南,让朝廷插不进手,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大楚可没有分封诸侯的惯例,一个国家也不需要有两个说了算的政体。所以或早或晚,对上他们是在所难免。
这一趟过来,也算是提前摸摸对方的底了。
也是出于这样的考虑,田英才会亲自到这里来。要知道其他地方,就连江南他也没有亲自前往。实在是这边的环境太过复杂,行事就必须要特别小心,生怕下头的人不长眼惹出事情来,田英才只能亲自过来。
平安知道,其实在田英的计划之中,东南路是最后一个地方。这并不是对这里有什么偏见,实在是他觉得压力很大,越晚对上越好。
可惜的是,东南路这边却对水泥厂非常感兴趣,连着上了好几道折子,催促他们赶快过去。占着“龙兴之地”的便利,皇帝这边也不好拒绝,只能给田英下令,江南那边完工之后,便往东南来。
田英得了命令简直要愁白了头发,正巧平安打算离京,田英便索性把人带到这里来了。平安的主意多,到时候遇上什么事,也可以帮着自己解决一下。
田英就站在平安的身边,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道,“想必便是了。这里咱也没来过。”
“陛下好像没有来过洛州祭扫?”平安闻言不由问道。
田英被他吓了一跳,“这个可不是咱们该议论的事!”只是说完之后自己也忍不住感叹,“陛下登基以来,三次祭扫来的都是宗室的王宫贵胄。”
“皇子殿下们没有来过?”平安又问。
田英摇头,“之前殿下们的年纪都还太小,这样的担子自然难以承担。”
平安想了想,却觉得恐怕并不是这样。
祭祖这种事,在这个时代的人看来,是十分重大的。所以在寻常百姓之家,主持祭祖事宜的往往是长房长子,拥有继承权的一支。到了皇家,这一点也不能免俗。
所以如果皇帝派了哪位皇子前来祭祖,恐怕大臣们都会将视线集中在他身上。毕竟那意味着他极有可能成为继承人。可是皇帝之前显然并没有看好过自己任何一个儿子,所以才会只派遣宗室前来。
马车的速度很快,两人说话之间,已经来到了城墙之下。
平安跳下马车,仰头看了一会儿城头上挂着的“洛州”两个大字,转头问田英,“田兄,没人过来接咱们?”
田英也跟着下了车,苦笑道,“这城里的爷们,哪能将咱们这样的身份看在眼里?”田英在宫中的年月久,听说从前过来祭祖的那些宗室,这边都未必会出城迎接。何况是他?
“不是说他们写了不知多少奏折,催着要让咱们先过来?”平安笑了一声,“这态度倒不像。”
田英闻言,面上添了两分忧色,微微摇了摇头。
这些祖宗们哪里真的是想要催他赶紧过来修路建图书馆?分明是觊觎水泥厂的丰厚利润,想要在里头分一杯羹呢!这么三催四请的要把人弄到这边来,可没安什么好心思!
不过,已经装进了自己口袋里的好处,要田英就这么吐出去?他却也是不甘心的。况且想着自己身后还有陛下撑腰,毕竟他现在是在提陛下的钱袋子赚钱,再加上又有平安在一旁出谋划策,所以田英反复思量,这才下定决心亲自过来。
若是能保住自己手里的东西,又为陛下除去一块心病,岂不是大大的功劳?
平安何尝不知道田英的心思?不过他的忙也不是那么好帮的。当初将水泥厂交给田英,就是因为他能够保得住。如果事事都要他去帮忙,他怎么可能忙得过来?
况且田英分明是要让他帮忙,但是这一路走来,却对此只字不提,平安又不是傻子,更不愿意做别人的枪。田英要借他的手,他何尝不是打算考验一下田英这个盟友?
他现在已经不是圣眷隆厚的随堂太监,御前近侍,当然要做跟自己身份相合的事情。
想来是看他们还有些用处,所以进了城之后到也有人前来迎接,“这位就是田太监吧?真是久仰。在下是齐王府长史崔玉君。田太监难得到我们这小地方来,有失远迎,还望恕罪!”说着就是一揖。
“崔长史客气了。”田英连忙避过,“有劳你出来迎候才是。”
“应该的应该的。”崔玉君满面笑意,完全看不出来对他们有任何轻视,热情的招呼他们前往住处,“王爷本也是要抽出时间来迎接田太监,奈何今日不凑巧,身上有恙,只好派我前来。还望田太监勿怪。”
“不敢。”田英道,“劳烦崔长史就已经令人心中惶恐不安了。怎敢劳动王爷玉足?该是我等前往拜望才是。”
“如此我回去便同王爷说一声,看看何时有空闲,请田太监过去一叙。”明明只是一句客套话,崔玉君却立刻打蛇随棍上,将此事给坐实了。这种过分热情的表现,令田英心中频频皱眉。
好在崔玉君很快转开注意力,又问,“听闻陛下身边最得力的齐太监此次也与田太监一同前来,不知是哪一位?还望引见。”
这个提议正中下怀,田英自然立刻将平安介绍给他,“这就是齐太监了。”
“真是年轻有为。”崔玉君仔细的打量了平安几眼,才笑着恭维道。
平安心中颇觉怪异。
如果说他的名声传到了洛州,也不是不可能。因为一看就知道洛州恐怕已经有了自己的小心思,搜集京城那边的信息自然也很正常。而知道了自己的名声,给与重视也是应该的,可是这位崔长史的态度,却实在是有些……
平安也说不上来,总之对方看他的眼神,他很不喜欢。
他们的住处就安排在齐王府附近的一栋宅子里。崔长史言语间流露出来的意思,这一片应该都是那位齐王爷的产业。而之所以要买下周围的地,是因为王爷喜静,不喜欢有人打扰。
只此一点,便可以看得出来这位齐王爷的穷奢极欲了。
即便是皇帝,也不敢因为自己觉得吵闹,就将皇宫周围的百姓都迁出去。说到这件事,民间至今还流传着一条关于宣宗皇帝的笑话呢。
话说宣宗皇帝,也就是先帝爷,本人庸庸碌碌,做皇帝的才能还不及他的儿子当今皇帝,然而在享乐上,这位陛下却是佼佼者。后来还沉迷求仙问道,弄了些道士将朝堂弄得乌烟瘴气。
据说当初宣宗皇帝登基之后,便嫌弃皇宫地方狭小,打算扩建宫城。也不知道他花费了多少工夫,总算是磨得朝臣们都同意了这个提案,打算实施。
谁知道就在将周围百姓迁走的时候,却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强烈抵抗。因为百姓的情绪太过激动,未免闹出大事,朝廷不得不妥协,搁置这个计划。——这要是在天子脚下首善之都的京城闹出民变来,就是流传万世的笑话了。
幸而宣宗皇帝虽然喜爱享乐,但并不是暴烈之君。听说百姓都不同意迁走,也只是唉声叹气一番,也就罢了。并没有打算好生惩治这群刁民一番。
平安最初听说这个“古代钉子户”的故事时,简直目瞪口呆。
所以了解得越多,他也就越是知道,这个曾经被他没头没脑的冠上“愚昧落后”之名的地方,其实也有许多可爱之处。
当然,这种社会制度,也更容易滋生出齐王这种社会毒瘤也是事实。
如果说之前平安对齐王只是一种片面的纸面印象,那么现在,即便还没有照面,经过这些小事,对方的形象也在他的脑海里丰富立体起来了。
是个劲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