坟前认错,求得亡者原谅?
亡者……那岂不是就是指死去的吴婆子?
还是那位妇人,不顾丈夫的拉扯,弯着腰问细雨,“小道长,你方才那话的意思……莫非是说,你能召来吴婆子的亡魂?”
“让吴家两兄妹,和亡魂认错,求得亡魂谅解?”
细雨眨眨眼。
她是这个意思吗?
差不多吧。
随意地点头,细雨大喇喇地叉着腰,“对,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四周响起一阵惊呼。
妇人追问,“那小道长,我们能跟去看看吗?”
召鬼哎,这样的热闹,错过了可忒可惜。
细雨无所谓。
他们去,她不拦。
他们不去,她不请。
各自随意,万事随缘。
妇人喜得一拍腿,“哎哟,那敢情好……小道长,你等等,我去多叫几个人,很快的,很快……你千万等等我回来!”
“哎,你这婆娘,干什么去?”扛锄汉子扯住自家媳妇的袖子。
有热闹自己看就算了,她还打算去喊人?
半夜三更,她喊谁去?
妇人扯开袖子,“哎呀,你别管!让我去喊人打狼时,你怎么不想想天黑了,喊不来呢?这会儿你也别管!”
说罢挣脱衣袖,匆匆离去。
很快,黑暗中便响起拍门声,还有妇人的大嗓门。
“婶子,快,快跟着去看热闹,有高人道长要召吴婆子的鬼魂,惩罚吴家那一对白眼狼兄妹!”
声音远去,很快又传过来一阵“咚咚咚”敲门声……
院子外,庙王村原本来帮忙打狼的汉子,全都盯着扛锄汉子。
扛锄汉子被看得一脸尴尬。
他摸摸脑袋,干笑两声,“这婆娘……管不住,管不住。”
细雨倒觉得这妇人挺好。
若是师父在,李慧娘和那妇人,师父定会欣赏那妇人的性子。
爽利,果断,有自己的主见。
善良、心软不是错。
可太过善良,心软到人人可欺……那便不是善,那是对自己的恶。
李慧娘对得起所有人,唯独对不起她自己!
“大白,走!”
吆喝一声仍在头顶打转的大白,细雨转身,跨过门槛。
院子里,吴翠娘已经被扶了起来,坐在矮凳上,正捂着脸哀哀哭泣。
她嫁的王家老三,沉默地扶着她的肩,一句安抚也没有。
吴翠娘捂着脸,哽咽声声,一颗心却冻成冰砣。
王老三是什么意思?
嫌她丢脸了?
是,她今晚丢脸了,丢脸丢大了!
她被自家养了十几年的老狗,扑倒在地,肆意撕咬……院外挤满了看热闹的人!
她的公公婆婆,她的丈夫也在旁边看着,一个上前救她的都没有!
别跟她说,他们被一只鹅盯着,不敢动。
呸,全是借口!
一只鹅,就算个头大点,也还是鹅……它变不成老虎,也变不成狼。
她就不信,王老三拿个锄头挥上去,会打不过一只鹅。
就是不想来救她罢了!
还有,大房二房的人虽然没出来,可她敢肯定,那俩个妯娌肯定在屋里,偷偷趴在门缝朝外看,看她的笑话!
以后,以后……她在那两个妯娌面前,还有什么脸?
她在夫家的日子,要怎么过?
想到伤心处,吴翠娘哭声又大了几分。
正在此时,忽听王老三一声惊呼,“哎,你谁?你……你干什么?”
随着话声,吴翠娘只觉得自己的头皮一紧,紧接着人一歪,从矮凳上摔了下来。
头皮被扯得生疼。
有人扯着她的头发,硬生生把她往外拖。
“老三,老三……”吴翠娘吓破了胆,“快来救我,救我——”
王老三听到媳妇呼救,正要上前,就听半空中传来一声鹅叫。
“嘎——”
随着叫声,一只威风凛凛的大鹅在半空中盘旋,一翅膀呼在了王老三脑袋上。
“哎哟……”
王家老三捂着脑袋,只觉一阵晕眩。
这鹅,真凶!
王老三被鹅所阻,吴翠娘的呼救无用。
挣扎中,她被硬生生拖过门槛。
吴翠娘只觉得身上到处都是疼的,有狗咬的,有地上拖的,头皮也被扯得生疼……头发有没有扯掉?
忽听耳边一个清脆声音响起,“吴翠娘,和你哥做伴去吧!”
她哥?
吴翠娘一愣,便觉头皮一紧,身子凌空,天地颠倒之后,她重重摔在地上。
不太疼,底下有个垫背的。
“大,大哥?”
吴翠娘爬起来,经过一番仔细辨认,终于认出地上那个半边脸血肉模糊,整张脸鼻青脸肿,趴在地上给她当垫背的,就是自家大哥。
认出人后,吴翠娘恨得牙根痒。
“原来真是你?好哇,我说呢,那些人怎么突然跑到村里,还能找到我……原来是你告诉他们的?”
“你可真是我好大哥!”
“吴传根,你还是不是人?”
吴传根被压得呲牙咧嘴,用力蹬开压着他伤腿的亲妹子,虽狼狈却仍凶悍不减地朝妹子瞪眼。
“怎么?大黄报复,你也有份,你还想躲过去?”
“你——”
“都闭嘴!”细雨嫌吵,朝两人喉间各弹一道真力。
正破口大骂,上演兄妹反目戏码的二人,高扬的声调顿时降得如同蚂蚁吵架。
细雨掏掏耳朵,嫌弃地对二人道,“省省力气,有什么话,到坟前再说!”
吴翠娘面色惨白。
坟?
什么坟?
远远的,传来一道爽利的吆喝声。
“小道长,我,我们回来了……回来了。”
方才那名爽利妇人,又带着十多个人,有男有女,手中举着火把,浩浩荡荡过来了。
到了近前,妇人一脸兴奋,指着身后被她拉来看热闹的同道中人。
“小道长, 你瞅瞅,我拉来了这么多人。”
细雨:……
给她拉的?
妇人没看懂脸色。
“小道长,这些人都是没欺负过吴婆子的……那些平时爱说酸话,欺负过她的那些人,一听要召吴婆子的魂,吓得都不敢来!”
“哼,她们怕吴婆子变成鬼,顺道找她们报个仇!”
“她们不来就算了,没福气。”
“小道长,咱们这些跟你去……什么时候走啊?”
“走!”细雨一招手,“现在就去——召鬼问魂,断是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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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村子,夜色便浓了。
四野里一片漆黑,除了一颗珠子的白光,余下的人都举着火把照亮。
出村时,来的人更多了些。
细雨也不在意。
她命令着吴屠户兄妹,在前带路。
吴屠户的傀儡符已经失效,细雨索性从王家院中搬出一张桌子,准备现画两张。
自然,那一手凭空取物的本事,又引来庙王村村民的阵阵惊呼。
玄卿抱着胳膊,站在一旁。
脸色十分不好看。
可恶,又让这小道士装到了!
更可恶的是,让她拿来显摆的宝袋,还是他给的?
呸,当初他真是蠢到家了,才会信了这小道士的鬼话!
好事全让她占,坏事全是他背,亏大发了!
细雨没空留意,一只蛟妖的脸色。
她心无旁骛,快速画了两张傀儡符,给吴家两兄妹一人拍了一张。
自然,符纸入体的一幕,又引来众人惊叹。
现下吴家两兄妹,正老老实实举着火把,一瘸一拐前头带路。
荒地离村子约有四五里,说远不远,说近也不太近。
白天路还好走。
天一黑,荒地里便不太好走,杂草绊腿,处处是浅坑。
队伍渐渐拉长。
玄卿一回头,身后一溜火把,弯弯曲曲,像一条长蛇。
半道上,他们追上了疲惫的黄狗。
遇到它时,它正倒卧地上。
见到吴屠户兄妹,已经动弹不得的黄狗,喉中又发出呜呜声。
细雨没制止它。
一只狗的爱恨,就是如此分明。
妖力散尽,黄狗无力再往前走,细雨看向玄卿,“老长虫,你抱着它。”
“我?”玄卿差点炸鳞,“你怎么不抱?”
“我小啊!”细雨很是理直气壮,随即又补充了一句,“五十年!”
玄卿气结。
他可真倒霉!
真倒霉!
遇上这小道士,杀妖不用刀!
黄狗太过虚弱,已承受不起玄卿的另一丝妖力——如此一来,让它自己走,是不可能了。
当然,他还可以用妖力托着它走。
可这样一来,浪费的妖力反而更多。
玄卿舍不得。
到最后,骂骂咧咧的千年蛟妖,上前抱起了黄狗。
倒是挺轻, 一点也不沉,可它身上全是血污,脏得很!
玄卿挺嫌弃。
就算他的一身玄衣不怕血污,心里也会膈应。
薛五注意到这一幕,想上前帮忙,被细雨瞪了回去。
“薛五叔,不要太过热心。不该你管的事,学会装瞎!”
薛五:……
小道长,你说得对,你说得都对!
走了大概三刻,远远的,一座孤坟,出现在众人面前。
真看到坟堆,庙王村来看热闹的村民,开始感到害怕,站得离坟堆远远的。
吴家兄妹俩,已经跪在了坟前。
黄狗呜呜咽咽,挣扎着从玄卿怀里翻了下去。
摔在地上,它仿佛不知道疼,马上又挣扎着站起来,一步一摔往坟前爬。
细雨站在坟前,打量着只有一抷黄土,连个墓碑都没有的坟包。
没墓碑,坟头倒还有根破破烂烂的白幡。
地上却有零星的纸钱。
细雨沉默一瞬。
大白站在她身侧,小纸歪着脑袋喊她,“细雨,细雨——”
细雨回过神,“什么事?”
“细雨,”小纸问,“谁给吴婆子烧得纸钱,插得白幡?”
细雨问,“你也觉得不可能是吴家兄妹?”
“他们俩?”小纸摇头,“不可能。”
是啊,不可能。
细雨回身,目光在庙王村众人面上掠过。
蓦地,她对上一双满是苍桑、哀伤的眼睛。
细雨一怔。
这双眼……好像师父。
眼睛的主人,是位上了年岁的老妇。
这位老妇细雨有印象,她是跟着那位爽利的年轻妇人一起过来的。
跟着那妇人过来的人,大多和那妇人年岁相仿,如老妇一般年岁的,只有她一个。
这个老妇很是沉默,躲在人群中,一句话也没说。
天寒地冻,路难走。
别人都是一脸兴奋,等着看好戏。
唯有她,满眼悲伤——与细雨见过的另一双眼,好像。
这位老妇的悲伤,是为了谁?
细雨走过去,人群自动分开,她走进人群,搀扶着老妇,慢慢走到坟前。
“玄卿,椅子。”
玄卿这回没吱吱歪歪,四下一扫,弯腰捡起一粒石子,袖子一挥,掌心的石子幻化成一张石凳。
石凳放在地上。
细雨看了光秃秃的石凳一眼,又看向玄卿。
玄卿翻了个白眼,又幻化出一张厚厚的靠垫,垫在石凳上。
“阿婆,走了这么远,你累了吧?先坐下歇歇脚。”
细雨将人按到石凳上坐下,自来熟地开始打听。
“阿婆,坟上的白幡,坟前的纸钱……是你祭给李慧娘的?”
老妇在人群里突然被扶了出来,心里很是忐忑。
她不该来的。
可她想来。
村里的巧媳妇说,来了个高人,要召慧娘的鬼魂现身。
人死之后,真有鬼魂吗?
若有,她想见见慧娘。
问问她,是当人好,还是当鬼好。
慧娘累,她也累。
在村里,她和慧娘境遇差不多,只不过慧娘养得不是自己生的,她养得都是自己生的。
看着扶着她的小道士,老妇心突然定了。
她看着夜色里,显得黑漆漆的坟包,叹了口气。
“唉,是我,我只能弄这一点东西,好歹是个祭奠……若慧娘地下有知,可别怪我。”
“不会,”细雨凝视着那双满是悲伤的眼睛,“她不会怪你……你知道的,她是个好人。”
老妇笑了,皱纹爬成一朵花。
“是啊,是个好人,可好人没好报啊。”
她也不是坏人。
可她,却命运多舛,身不由己。
初嫁时,她也盼着夫妻和美,能白头偕老。
可天不遂人愿。
初嫁的男人因一次意外,抛下她和未出生的孩子走了。
她天都塌了。
后来,她生了第一任丈夫的遗腹子,是个闺女。
婆家嫌弃是个女娃,将她和孩子赶出了家门。
她回了娘家,由着娘家,将她嫁到了庙王村——一户刚死了媳妇的鳏夫家。
鳏夫有个两岁的儿子,她有个刚满月的儿子。
鳏夫死了媳妇,她死了男人。
谁也别嫌谁。
后来,她又生了个孩子,是个闺女。
有了共同的孩子,她再嫁后的日子,算是稳定下来。
可没过几年,第二任丈夫又因为一场重病,也没了。
村里人嫌弃李慧娘克夫,她也背着同样的骂名。
李慧娘养着继子继女。
她养亲子,养继子,养亲女。
李慧娘养大了继子继女,继子继女苛待她。
她养大了三个孩子,同样没一个孩子记她的好。
他们都怨恨她,怨恨她偏心。
亲子怨恨她,偏心继子,偏心亲女。
继子怨恨她,克死亲爹,偏心亲生子女。
亲女怨恨她,偏心儿子,苛刻闺女。
她百口莫辩。
继子、亲子相继娶了媳妇,另起了屋,搬了出去。
闺女嫁了出去,轻易不回娘家。
她孤零零一人住在老屋,等着阎王爷来勾魂。
“小道长啊,他们都说你本事特别大,”老妇沙哑着声音问,“老婆子想问问你,我错了吗?”
若错,她错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