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人长了一双与阿萝一样的丹凤眼,肤色较深,两人站在一处倒像是颜色分了深浅的陶俑一般。
他将自己的妹妹护在身后,周身的气势顿时凌冽起来,对着身后的随从道:“都拿下。”
凌双双鼻子里哼了一声,正准备上前,莫应星不着痕迹地往前半步护在她身前,给了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这才道:“怎么,天子脚下,你们无故伤人,还要仗势欺人吗?”
周围的人对着那几人指指点点,其中有人喊到:“连咱们的莫将军都不认识,到底是何方神圣?”
“当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可笑可笑!”
“你们才是有眼不识泰山!”那名叫做阿萝的女子立即反驳道。
眼看着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那人还怒视着莫应星等人,不愿退让一步,忽然众人就听到有人朗声笑到:“既然是远方来的贵客,何必如此大动肝火?不如坐下来喝几杯,我们中原有句话叫做‘不打不相识’,如今倒也十分应景。”
众人往望镜楼的门口望去,袁无错一身大红缂丝长袍,宽肩窄腰,身形高大,正站在台阶之上望着对面那人。
到了望镜楼的雅间里,众人才知那男子竟是荆国二皇子柘洛图兰和四公主雅约萝图兰。
凌双双对那劳什子的荆国皇子公主没有半分兴趣,提了她心爱的螃蟹花灯便准备与薛云初一道换个雅间,却听那柘洛图兰道:“凌姑娘,方才是我阿妹唐突了,还请莫要见怪才是。”
说着便对着雅约萝道:“还不快给人家道歉!”
雅约萝瞪了自家兄长一眼,转了脸便“哼”了一声,死活不愿开口道歉。
凌双双自然不稀罕那声“对不起”,虽然对那个柘洛倒是有了几分改观,但对那个叫雅约萝的公主实在是没什么好感,便对着他们二人拱了拱手道:“我还有事,就不打搅你们商谈要事了,告辞。”
莫应星跟出来几步道:“你先去那边等我,一会儿我来寻你。”
凌双双没反应过来他说了啥,只“嗯”了一声,继续往前走。
薛云初闷笑了几声,她才反应过来,脸又红了起来,道:“哎呀,谁要等他!”
说完,跺了跺脚便走得飞快,薛云初在后边喊到:“走慢些,仔细那花灯!”
不知袁无错与那柘洛图兰说了些什么,等他赶来薛云初他们这个雅间的时候,菜已经上齐了。
薛云初问道:“他们都走了?”
袁无错点头道:“嗯,原本是出来看咱们汴梁的花灯,兄妹二人起了争执,那公主这才一路冲撞,与你们起了争执。你师姐没事吧?”
“没事,虽然险些叫她偷袭得手,好在小莫将军来得及时。”
凌双双不满地道:“就算她偷袭又怎的?花拳绣腿,若不是投鼠忌器,顾着护着我的螃蟹灯,定然叫她有来无回!”
莫应星忍着笑望着她,这才递过去一只细长的匣子道:“送你的。”
凌双双“噢”了一声接过那盒子,一秒钟从炸毛小猫切换到温顺小猫,看得莫应星越发忍俊不禁。
元宵节前一日,铭轩帝就将袁无错宣召进了宫。
为了换回三王子舆策图兰,荆国人给的方案是:愿意以和亲的方式,将四公主雅约萝嫁给皇室中人,与大萧修永世之好。
袁无错当场就拒绝了,新帝尚无成年子嗣,赵太妃的儿子还小,一时间哪里有那娶公主的人选?何况有城池可以割让,一个公主不足以让大萧放弃唾手可得的边陲九城。
何况那九座城池原本就是荆国人从前朝皇帝手里夺走的,如今不过也是拿回来而已。
一场以四公主和亲换三皇子的商谈不欢而散。
朝中大臣纷纷要求不必退让,荆国三皇子为荆国皇贵妃所生,其母家掌握着荆国的经济命脉,九座城池势在必得。
柘洛将嫁妆加到了十万头羊和三十万两白银,但袁无错只说了一句:“这些嫁妆可堪为齐王妃。”
齐王便是赵太妃所生的铭轩帝第七子,如今也不过九岁而已。
让她堂堂一国公主嫁给一个九岁孩童,简直是奇耻大辱。因此雅约萝气急于闹市狂奔,想甩脱她二皇兄一个人回荆国去,这才冲撞了凌双双。
一连三日,商谈都没有什么结果,这一日柘洛忽然就让步了,愿意割让九座城池,但前提是要将萧国公主嫁过去,以稳固两国关系。
一时间朝中的风向又变了,大臣们纷纷表示,荆国愿将九城归还,嫁个公主过去,倒是划算得紧。
薛云初闻言冷笑一声道:“他们倒是松口得快,凡是能交出一名女子就能解决的问题,在他们眼中竟都不是问题了!”
荆国想用公主换回皇子,萧国想用公主加一个敌国皇子换回边陲九城,一个个竟如此默契,牺牲起女子来,倒是眼睛都不眨一下!
袁无错见她面色冷了下来,知晓她已经有些生气了,便道:“那些老顽固恨不得当场就签了约书,但他们答应得如此之快,又顺口要求带回一位公主和亲,总叫人觉得这其中有什么关窍。”
“丞相他们准备将哪位公主嫁出去?”薛云初问道。
袁无错道:“严丞相举荐五公主,周太尉父子么——”他冷声道:“周翼琮倒是个另辟蹊径的。”
薛云初:“他肯定说的是将我嫁去和亲。”
袁无错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左右我已经与你定亲,这种跳梁小丑倒是不必理会他。”薛云初道:“五公主体弱,若是嫁去荆国,怕是受不住路途遥远,万万不可将她送出去和亲啊。”
两人沉默了许久,薛云初忽然想到:“他们僵持了好几日,怎的突然松口,莫不是耶邪率出了什么问题?病了?”
袁无错忽地转向她道:“你还记得舆策图兰说,不让大皇子前来商谈,特意给了信物让人去信换了二皇子和四公主来?”
薛云初点点头道:“大皇子与他并非一母所生。”
袁无错笑笑道:“此事极有可能,二皇子和三皇子都在咱们这儿,大皇子若是临时逼宫也未可知,如此,他们忽然松口就说得通了。”
“你赶紧叫人查一查,柘洛这边拖上一拖,左右咱们不急,着急的是他们。”
“你说得对,我这就让人去查,明早进宫面圣让皇上先拖上一段时日再说。”袁无错站起来,十分轻松愉快地道:“阿初,你真是我的福星,我都等不及快到成亲的日子了!”
薛云初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转折弄得差点闪了腰,边上的凌双双道:“是该早点成亲,省得天天晚上翻墙,跟个蟊贼似的。”
次日起,柘洛想要向皇上询问将哪位公主嫁去荆国,得到的是皇上事忙,暂时没空的答复。
就这么拖了五六日,袁无错收到了飞鸽传书之后,终于让瀚衡帝将一颗心放进了肚子里。
耶邪率忽然病重昏迷,如今守在他身边的皇子中,只有大皇子最有机会继承皇位,如果耶邪率撑不到柘洛和舆策回去,他们怕是再也回不去了。
为了表示自己十分不着急的态度,这一日,瀚衡帝大发慈悲,安排了一次柘洛和舆策图兰共赴宫宴。
坐在贵宾座的柘洛面对着满桌佳肴和面前轻歌曼舞的美人,心里则如同油煎一般。待看到被养得白胖了不少的舆策,心头愈发地急切,一双眼只是盯着舆策不停地使眼色。
舆策带着十分玩世不恭的笑,状似看着面前那些腰肢柔若无骨的舞娘,余光则扫过坐在福宁公主和驸马身边的薛云初,脑袋里不知道在盘算着些什么。
歌舞稍歇,柘洛立即拿着杯子站起来道:“圣上,不知道和亲公主的人选确定了没有?如今也到了该返程的时候,还望陛下早些拿个章程出来,我等也好为公主早建宫殿,迎娶公主。”
瀚衡帝道:“还未出正月,我们萧国人向来以孝道为重,须得叫人母子团聚了再说和亲之事,众爱卿,朕说的可对啊?”
众臣道:“吾皇圣明。”
柘洛闻言立即变了脸色,道:“出了正月,加上商议细节,岂不是要到二月中下旬?这未免也太久了——”
袁无错拿起酒杯道:“汴梁美景美食美人如此叫人陶醉,还望能多留二皇子一阵子才对。”
柘洛神色急迫地望着舆策,眼神中的焦急叫舆策尽数收入眼底,他对着自己的皇兄轻轻地点了点头道:“既然公主要与家人过完正月,我等也不好破坏人家的天伦之乐,不如先行回去,和亲的事容后再议罢了。”
舆策已经发话了,柘洛只得妥协道:“三弟说得是。”
正月二十二日,在签订了九座城池的割让书,盖上了双方印鉴之后,一道军令如离弦之箭般飞向了泯州和拓卢,在满国欢庆中,不出半个月,边境九城就这样兵不血刃地回到了大萧的版图上。
虽然历经百年,九城在荆国人的铁蹄下早已经千疮百孔满目萧条,但如今既然回到了大萧人的手里,定然会重新将它们建造得如同前朝一般繁荣。
满城都在庆祝边境九城回归,街市上甚至有商家大户免费提供食物和茶酒供人享用,不停有人家燃放鞭炮和烟火,整个汴梁沉浸在一片欢乐祥和的气氛之中。
“边境忽闻收九城,将军涕泪忽满襟。但见鬓角华发生,谁闻巷尾老者啼。”
黄昏时分,在丫鬟婆子的跟随下,段氏和虞氏带着薛云初、凌双双、薏哥儿和定哥儿在长街上慢慢地走着。
今夜还有烟火可以看,是以众人都不忙着回府,只等入夜了,便去樊楼定的雅间里看烟火。
虞氏望着大街上人人满脸喜色,地上铺满了红色的爆竹屑,放眼望去,满目欢腾,顿时心中伤感不已:“若是你阿爹在,今日定当要喝得酩酊大醉,又在满屋子铺纸写诗了。”
薛云初轻轻地握着虞氏的手道:“明日里咱们就去父亲坟上,带瓶好酒,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定哥儿问道:“阿爹喜欢喝什么酒?”
薛云初笑着道:“阿爹喜欢喝竹叶青和寒潭香,咱们一会儿就去买来就是。”
段氏拍拍她的手道:“你阿爹没白疼你,这么多年了,还记得他爱喝什么酒。如今边境九城已然回归,你阿爹泉下有知,只怕是高兴非常,比他自己中举了还高兴呢!”
定哥儿道:“阿姐,那边有酒肆,我和阿薏哥哥过去看看。”
凌双双道:“你们可仔细着些,别叫人群冲散了。”
眼看着人越聚越多,薛云初有些担忧,便对着段氏和虞氏道:“舅母,阿娘,我和双双去看着他们些。”
段氏道:“好,仔细着些,别叫人挤着了。”又对着飞星和纤巧道:“仔细着些。”
几人低声应了,这才往那酒肆而去。就在薛云初即将挤到定哥儿和薏哥儿身边的时候,忽地听到不远处的烟花摊子发出一声巨响,人群中有人惊叫起来。
“走水了!走水了!”人群中有人高叫道。薛云初和凌双双转头向东边望去,不知哪家的烟花摊子不小心叫火星子点燃了,一时间堆叠的鞭炮噼里啪啦,烟花四处喷射,街市上空眼见着腾起了一朵灰黑色的蘑菇状云朵。
原本欢腾的人群叫着突如其来的意外惊得不断往摊子两边挤去,薛云初心头一惊,连忙对着凌双双道:“双双,快!”
凌双双会意,立即拉起定哥儿和纤巧就往西边跑,薛云初伸手去抓定哥儿的时候,听到飞星惊呼一声便不见了踪影,她惊魂未定,转头四处搜寻,哪里还有飞星的影子?
莫不是碰上拍花子的了?
她正欲张嘴大声唤一句:“飞星!”忽然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直到人定时分,薛云初和飞星二人都不见踪影。
凌双双急的眼泪都出来了,她懊悔不已地站在一处高墙之上四处寻找张望,夜色沉沉,哪里能看到半分她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