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一番缱绻过后,袁无错轻轻抚着薛云初的后背道:“待我手头的事处理完了,便向皇上求来十几日休沐,梅雨季节一过,咱们去千佛山别庄避暑去。”
薛云初懒懒地“嗯”了一声,她浑身如同散架了一般,连头发丝都不想动一动。袁无错则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她说着话,手还不老实地四处寻摸。
说着他又想起来什么道:“哦,对了,你上回说收容那些孤身苦命女子的安身之所,我与皇上提了提,他的意思是,如今慈幼局以收容孤儿为主,里面的孤儿且需人照料,如今人手含恨的不足,咱们可以往这上头想办法。”
薛云初闻言立即睁开了眼睛道:“这确实是一个办法,另外你有几家绣坊,我也有染坊,前头掌柜自然不便由女子出任,便可在后堂和工坊专聘女子做工,好叫她们能用双手养活自己。如此可好?”
袁无错正色道:“什么我的你的,都是你的,你想怎么安排便怎么安排,为夫都听你的。”
“若是能专门成立女子收容、授技、从业的处所,叫所有孤苦女子能养活自己,自立自强,那就更好了。”
“明日里上朝过后我就去找皇上和太后娘娘说说这事儿,皇后娘娘如今有孕在身不宜操劳,但也要禀告一声。”
汴梁的梅雨季很快就到来了,大雨经常从早下到晚,偶尔雨住半个时辰,也基本不见日光。
就在这样的阴雨缠绵中,汴梁迎来了新帝的第一位继承人,邓皇后产下了瀚衡帝的嫡长子。瀚衡帝人逢喜事自是十分高兴,立即下召大赦天下,同时为替皇后和长子祈福积攒功德,特设慈福堂,专门收容无家可之女子,并专门请了女夫子、绣娘、医婆等专门授业治病。
圣旨一朝宣出,汴梁百姓无不称赞帝后功德,一时间街头巷尾,那些孤寡贫苦无依无靠之妇人、遗孀、老妪纷纷前往慈福堂,待户部下属的分支核实后便入住了慈福堂,其中一部分在习得技艺之后,纷纷前往慈幼局、绣坊、染坊寻了差事,谋得一份生计,能够养活自己。
这一日,薛云初正在院子里逗着五黑犬闪电,忽然听袁小岩禀报道:“少夫人,慈福堂那边来的消息,有个妇人病得快要死了,医婆从她身上找到一枚昌化石印章,那小印……刻的是少夫人您的名字。”
薛云初闻言立即站起来道:“东西在哪儿?”
袁小岩双手呈上一个小布包,纤巧接了过来,薛云初强忍着心头的起伏,慢慢打开那小布包,果然看到那枚父亲在她小时亲手为她雕刻的印章。
在狭长的昌化石条底部,篆体阴刻的“薛云初印”只有拇指盖那么大,里头的印泥早就没有了,显出底下流畅中略带些狂放的刀工来。
薛云初紧紧地握着那枚小印,一时心头百感交集,她转头望着窗外缠绵的阴雨,平复了一下心绪,这才问道:“那妇人可有报上姓名?是何方人士?年约几何?”
父亲的那个丫鬟叫丹桂,当年也不过十三四岁,如今若是还活着,倒也应该是二十三岁左右了。
袁小岩道:“那妇人病的厉害,高热之下神志不清,医婆替她诊治才寻得这一枚印章,浑身上下竟是一点能证明身份的物件都没有。”
薛云初闻言点点头道:“此事我知晓了,你想想办法,给她用最好的药,细心医治照料着,待醒了,咱们再问吧。“
等袁无错回了府,薛云初便将那小印给他看过,告诉了他今日之事。
袁无错道:“嗯,倒也是缘分,如今这枚小印能重回你手,那妇人功不可没,是不是从前的丫鬟倒是再问,你叫人照料医治于她于情于理都是知恩图报,我的娘子真是个好人。”
“说着话怎的又不正经起来。”薛云初横了他一眼,道:“待她醒了,咱们再问问她,若真是丹桂,日后便不再叫她吃苦,该好生安置才是。”
“是该好生安置,为夫回来路上淋了点雨,现在冷得很,好娘子,快先安置安置为夫罢。”
“你这人……”薛云初被一把捞在怀中,锤了他一下道:“你就不能正经些?”
过了两日,那妇人醒了,一问年纪籍贯等事,竟能一一对应得上,原来名字确实叫做丹桂,被人牙子卖给一个商户后改过名,现在叫姜楚儿。
她原本是泯州人士,泯州城破之时,她随着主人家逃难,结果路上叫人掳了坏了清白,九死一生逃出来又被骗,叫人稀里糊涂地卖给了人牙子。再后来她在那姓姜的商户人家里,嫁给了做马夫的家奴,但家奴嫌弃她不是完璧之身,日日打骂,再后来,因为她身子早年就坏了,生不出孩子来,那马夫直到她不能生育,打得更厉害,最后便求着主家将她休了。
她坏了身子,没了作用,在那姜姓商户家中做着粗活,一张脸饱经风霜,原本以为再差也就是这样了。
没想到彤江浀林段决口,将一家子统统冲走,她死死地抱着大树侥幸逃过一劫。
后来就是她一路乞讨流浪,路上不知经历了多少惨绝人寰的折磨,慢慢流浪到了汴梁。
薛云初站在她面前的时候,看到那丹桂虽然才二十三岁,却已经有了一张霜饱经风霜的脸和黯淡无光的双眼,死一般淡漠的她站在那里,就像是一团瘴气。
她低着头,等着上头的贵人发落自己,反正已经死过一回,大不了再死一次。
“丹桂,你可认识我是谁?”薛云初心头感慨良久,终于开口道。
那名叫姜楚儿的妇人听到“丹桂”二字,浑身如同一摊炉灰被风微微吹动了一般,瑟缩了一下,才畏畏缩缩地抬头向薛云初看去。
她眼睛也不大好了,看不太真切便飞快的低下头来,声如蚊呐地道:“奴,奴不认识贵人,求贵人饶命。”
薛云初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再次问道:“你可认识我?”
姜楚儿抬头,皱着眉再次仔细地打量了一回眼前如同镶金缀玉一般的贵人,待看到她耳旁的一颗红痣,眨了眨眼,又低头思索一阵,这才摸向怀中道:“我的东西,我的东西呢?”
“你可是在找这枚印章?”
薛云初将手中的印章拿出来,放在掌心里,给她看。
“是我家小姐的!我家老爷刻给我家小姐的,我家小姐耳朵下也有一颗红痣,贵人,你,你是?”
薛云初上前握住她两只手道:“丹桂,我是薛云初。”
慈福堂自打设立以后,便收容了不少无家可归的女子,因此需要用银钱的地方便多了起来。汴梁的积善之家和官眷贵妇们纷纷慷慨解囊,捐赠钱物,其中以严敏淳的夫人程氏最为突出,捐赠银两及次数均为汴梁贵妇之首。
一时间程氏的美名传遍了汴梁,人人都忍不住称赞小严夫人不仅姿容出色,心地还尤其善良,甚至有那未出阁的女子,学起来“程氏妆”,可谓是人人争相效仿。
而获得如此美誉的程氏本人此时却并不怎么高兴。她慢条斯理地用细布帕子擦着自己的手,脑中不知想着什么,气恼地将帕子往那花汁盆子里扔了进去。
玥嘉郡主出嫁那一日,她特地妆扮一番后去赴宴,可是那虞晚苼见到自己,只是十分客气疏离地打了声招呼之后,便去忙着招呼宾客,闲下来竟然还在无人处趁机握了握经过他的袁氏的手!
那一瞬,仿佛叫她回到了数年前,刚生完大姐儿的时候,头一回看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虞晚苼与袁氏亲昵小意的场景。
虞晚苼在浀州几年,半个通房也无,如今从浀州回来为玥嘉郡主送嫁,眼见着与袁氏小别胜新婚,心头的妒忌便如同野草般肆意生长
她在席间看着那些夫人虽然明面上奉承自己,眼光里却带了些怜悯和幸灾乐祸,心头暗恨不已。
严敏淳的妾室雯娘有了身孕,已经四个月了,等程氏知晓的时候,大夫已经诊过脉,确定是个男孩儿。
她宽和大度的美名在外,因此并未苛待妾室,但在子嗣方面一向谨慎,每回严敏淳宿在妾室那边,第二日一碗汤药便送过去了。
每个妾室房里都有她的人,不由得她们不乖乖听话。
没想到如此严防死守,竟然还是叫她钻了空子。
在端午三友宴上,那妾室扑出来跪在自己面前,一个劲地磕头,恳求她放过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叫她成了满汴梁的笑话。
叫她如何能不恨?
她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的好名声!
程氏借着虞晚苼更衣返回的路上,在那必经之路上等着他,终于问出来那一句:“当年,你为何不娶我?”
自打寻到丹桂以后,薛云初就将她安置在了自己的院子里。
她一张脸瘦的颧骨高耸,牙齿也缺了两颗,晒得又黑又粗糙,虞氏仔细辨认了一阵,竟差点认不出来这是当年她们家的丫鬟。
飞星见她虽然言语不多但做事十分爽利,很快便接受了她,日日嘴上都叫一声丹桂姐姐,而纤巧则秉持着敬而远之的状态,满腹狐疑只闷在肚子里。
丹桂勤快,无论是扫撒浆洗还是侍弄花草都是十分肯干,平日里也十分自觉,轻易从不进主屋,若有那外出跑腿的活儿,哪怕外头日头毒辣,她也丝毫不惧。
“屋里的妹妹们哪里受过这样的日头?不若我去,左右都是晒黑了,不怕再黑一点。”
直到七月底,汴梁竟一滴雨都不曾下过,天气炎热,连五黑犬闪电也不大蹦跶,成日里守在薛云初房里的冰盆旁,吐着舌头不住地喘气。
袁无错特地向瀚衡帝求了半月休沐,便准备带着薛云初前往别庄避暑,因此回门过后第二天便急吼吼地催着飞星纤巧和袁小岩整理箱笼,第三日袁家的马车便出现在了前往千佛山别庄的官道上。
薛云初手里拿着一本话本子,预备打发无聊的时间,袁无错坐在她身边,一会儿端详一下她的手指甲,一会儿碰一碰她的脸颊,她到底叫滋扰得看不下去,便十分无奈地放下书道:“离别庄还有多久?”
“你别管,咱们行得慢,不用赶路,大概还得半日呢。你累不累?要不要靠着我睡会儿?”袁无错一只手把玩着她手上的那只镯子,道:“我给你做了新的镯子,等会儿到了地方你试试,比这个好用,可以于十步之外杀人于无形。”
薛云初失笑道:“你怎的连去避暑都不忘记琢磨这些?”
袁无错两手握着她的肩膀道:“你夫君我,做得最正确的事,就是为你做了这只镯子。如今时移世易,镯子也该改进些,省得有歹人近身。
“我让你办的事都办好了?”薛云初轻轻地靠在他怀里,低声问道。
“办好了,如你所料,人已经安置在我名下的医馆里,伤得很重但无性命之忧。你说,这背后之人,到底是谁?”袁无错状似无意地轻轻把玩着她的指甲。
薛云初冷哼一声道:“不管是谁,咱们小心防范便是。“
一时间马车里十分安静,只有车轮滚动的声音和马蹄声传入耳中。
四周静极了,知了的声音在幽静的林间声音被无限放大,直震得人有惊心动魄之感。
就在薛云初和袁无错静静地坐在马车中等着外面的动静时,只听嗖嗖几声,那辆最华贵的马车便叫几支带火的箭矢射中,嘭地一声烧了起来。
紧接着便是刀剑碰撞和喊杀声不绝于耳,空气中飘来浓重的血腥味。一炷香时间过后,袁四掀了帘子过来道:“爷,三十来号死士,只顾砍杀全无回护,冲着您和少夫人的马车去的,没有活口。咱们随车的护卫......死了两个,是关三儿和金盛......伤了九个,受伤的,都上了药,没有什么大碍了。”
袁无错沉默了一阵道:“好好抚恤,遗孀那边叫人好生看护帮扶着些。事儿还没完,咱们继续赶路。”
到了山庄,安置下来以后,薛云初对着忙前忙后的丹桂道:“先歇着吧,天色也不早了,路上耽误了不少时辰,其余箱笼明日再整理。”
丹桂连忙应了声“是”,便垂着头退下去。
飞星道:“夫人,今日之事怕是还未了结,晚上咱们怕是得警醒些。”
薛云初打趣道:“咱们飞星可真是越来越有大丫鬟的架势了。”
飞星自豪地道:“那是自然,也不看我跟着夫人有多久了,耳濡目染总能学到那么一两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