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着江姝静不仅没有被她们的身世和排挤吓到,还如此干脆利落的处置了薛晴玉。
她们这些因着自己身份地位而素来自矜自傲的世家贵女们再不敢小瞧了江姝静这个宫女出身的主事,更知道她的性格不是那种软弱可以拿捏的软柿子。
于是,她们都收敛起来了自己各自的小心思,老老实实的听从江姝静的安排。
这些贵女们虽然性子傲气了些,可也都是自小饱读诗书跟随家中长辈学习掌家理事之人。
所以,当她们沉下心思愿意配合江姝静时,便很快就熟悉适应了这边府衙的环境和办事流程,用过午膳之后便都能有模有样的上手做事了。
还有一点,也让她们格外满意。
那就是江姝静之前虽然端着主事之人的架子,说话做事都不留情面,但做起事来倒是没有真当一个甩手掌柜,而是和她们一样支着桌子在堂内接待那些来开立女户的姑娘们。
这让那些世家贵女们心里头的怨气和不平又消散了不少。
总算是把户部的事宜安排上了正轨,一日下来的劳心劳力让江姝静胳膊腿儿俱酸,瘫在马车软凳上闭目养神。
倒是蒋如雪整个人都兴奋得不行,一路上都在叽叽喳喳的说着今日发生的事情:
“姝静,殿下把你送到户部来主事真是做对了!
有了你在场盯着,就没有人敢把权贵世家和平民百姓分开接待了,甭管她们身份是谁,父兄有什么官职,都得按照先后顺序来!
她们过来开立女户再也不用担心被那些男衙役们问东问西的,也不用遮遮掩掩的担心被人打扰了!我休息的时候出去转了一圈,那些从户部出去的姑娘们都在夸咱们做得好呢!”
近距离亲眼见过江姝静处置事情的态度和手段,蒋如雪也越发明白当初她那句“做姜荷绮的影子”是何意:
“幸好这次有你在,若是让我一个人应付她们,我肯定束手束脚镇压不住。”
江姝静眯着眼睛安静地听着蒋如雪念叨,唇边也不由自主地染上了一抹笑意。
只要能达成所愿,过程中吃些苦头费些心力也都是值得的。
江姝静在心里默默的想着。
只是,这样的好愿景并没有维持多久,不出一个月有人的自矜自傲又不自觉地冒了出来。
“你方才说你原先是做什么的?”
李湘竹正准备下笔的手微微一顿,弯如柳叶的眉便浅浅的蹙成了一团,不确定的又问道。
对面的姑娘一身素衣长裙,察觉到周围因为李湘竹骤然拔高的声音而集中过来的目光身子瑟缩了一下,咬了咬唇,更放柔了声音轻声道:
“原先是......是在倚春风卖......唱曲的。”
这是倚春风里卖身卖艺的行话,若是卖艺不卖身便说是弹唱的,若是卖身陪恩客便说是卖酒的。
这样说,既是为倚春风里讨生计的姑娘留几分体面,也是给前来光顾的恩客编排个好听的由头。
“唱曲的?”
李湘竹怀疑的目光凝在她素钗素衣也难以掩盖妖娆娇媚的面庞上,唇边倏然扯出一抹冷笑出来,把笔往桌子上一搁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这事,办不了!”
“为......为什么?”
那姑娘面上浮现出慌乱无措,旋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从怀中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往李湘竹的掌心里塞:
“姑......姑娘,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万望笑纳。”
在两人指尖相接的那一瞬间,李湘竹恍若被什么东西烫到了一般飞速的缩回了手,面露嫌恶之色:
“拿开!我嫌脏!”
此言一出,那姑娘就算是再迟钝也明白过来自己这是因为过往的身份遭到了对方的为难。
抿了抿嫣红的唇,那姑娘再次细声细气,好言好语道:
“对不住,是我的不是。我如今已经攒够了银子为自己赎了自由身,不再在倚春风做活了,不知道我究竟哪里不符合开立女户的要求,还望姑娘明白告知?”
李湘竹双手环胸,扬起下巴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俯视着面前女子,冷淡道:
“你说话不老实,谁知道你到底有没有赎身,日后还会不会去那腌臜地方?所以,我不能给你办!”
“怎么了?”
听见动静的江姝静迈步从另一头走过来,疑惑的看着僵持住的二人。
李湘竹抬起头看了一眼江姝静,从鼻头冷冷的“哼”了一声,并没有开口为她解释情况的打算。
那姑娘贝齿咬着下唇,晶莹的泪珠在红红的眼眶中打转,委屈着哽咽道:
“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您问什么我答什么,哪里就有不老实了?”
见江姝静皱紧了眉头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目光看向自己,李湘竹心里当即便有一团火窜了上来,猛地扬高了声音怒斥道:
“你明明就是倚春风里卖笑的娼妓,最最下等的那种,竟然敢骗我说你只是在里面弹唱的,这难道还不是不老实吗?
收起你那哭哭啼啼的狐媚样子,你睁眼看看这里都是高门贵户家的千金小姐,我们可不像你们裙下的恩客那样吃你这一套,我们最是厌恶你这副惺惺作态的模样!”
那姑娘诧异的抬头看向李湘竹,连抽泣都忘了,呆呆地问道:
“你......你怎么知道的?”
“我......”
李湘竹下意识地张口就要说话,刚吐出一个字来便被旁边闻讯赶来的另一个姑娘拉了一把,而后便将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颇有些恼羞成怒的意思:
“我就是知道!”
李湘竹咬着牙,一脸怒容的瞪着面前的姑娘。
那姑娘咬着唇低着头,晶莹的泪珠大颗大颗的从眼眶中滚落。
一时间,气氛有些凝滞,许多不知内情的人投来疑惑不解的目光。
江姝静看了看李湘竹,又看了看在低声抽泣的姑娘,在心底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她倒是个知道内情的。
李湘竹的父亲,礼部尚书独独钟爱青楼女子。
他的后院里,除了李湘竹的母亲出身名门,便只有两名家世清白的良家子为他繁衍后嗣,其余都是他从各个地方搜录得来的青楼女子。
生活在这样的家庭,李湘竹对青楼出身的姑娘抱有敌意也是情有可原。
“算了,你随我来吧,我来替你开立女户。”
江姝静冲刚刚拉住李湘竹的贵女使了一个眼色,而后弯起一抹和善的笑容冲着还在掉泪的姑娘轻声道。
那姑娘惊讶地抬头,然后反应过来抬袖飞快地擦干了眼泪,轻声道谢后就要起身跟着江姝静走。
“不行!”
谁料,那贵女拉住了李湘竹的胳膊,却没想过还要捂住她的嘴,直到她略带尖利的叫喊声出口才叫悔不迭。
这一次,连江姝静的面色也沉了下来,转身定定的看着李湘竹:
“有什么不行的?”
江姝静的目光很冷漠,甚至带着责备的意味,似乎在无声的痛斥着她的不懂事。
这样的目光刺激到了李湘竹,让她想起了她的父亲曾无数次对她露出过这样的神情,而后便是无休无止的漠视和冷待。
她的身子开始出现微微的颤抖,像是坠入了冰窟一样感到寒冷,而一颗脑袋一张脸却异常的火热,火热到她开始口不择言: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她这样低贱的身份根本就不配踏入这里一步!更不配让我们这些千金贵女为她办事!”
“住口!”
江姝静把身边已经面色发白的姑娘挡在了身后,冷声斥责道:
“李姑娘,请慎言!”
可这样轻飘飘的话并不能起到什么作用,李湘竹越说越起劲起来了:
“江主事,难道我说得不对吗?她们这种自甘下贱,出卖身体,破坏别人家庭的人,就该一辈子待在烂泥堆里,永生永世都不得翻身才是!”
“烂泥堆?”
江姝静面色平静,甚至可以说是冷淡的回望着李湘竹:
“李姑娘,你说的烂泥堆,是指倚春风?是指青楼?”
“当然!”
李湘竹鼓着眼睛,理所应当的回瞪着江姝静。
“李姑娘,你也知道那是烂泥堆?那如果你有的选,你会选在那种地方讨生活吗?”
江姝静望着李湘竹眼中红红的血丝,终究还是放软了声音劝道:
“你我都知道,在那里讨生活是没有尊严的活着,被人轻视,被人鄙夷,若不是有天大的苦衷,清清白白的姑娘又怎么会愿意沦落至此?
况且,这位姑娘已经攒够了钱为自己赎了身,这说明她并不是李姑娘你口中的自甘下贱,相反她很坚强,沦落到那种地步也依旧一心向上,想过正常人的日子。
李姑娘,你若是痛恨那些自甘下贱,就该对一心向上的人抱有善意,而不是用恶劣的态度堵死她们的生路!”
见李湘竹不说话了,江姝静平静的目光扫视了停下手中笔关注着这边的姑娘们,蕴含着内力的声音自堂内传至大门,再传至更远处:
“我们这里,是要为天下孤苦无依的女子谋一条生路,勿论身份高低,勿论贫富贵贱,也勿论出身,只论心与迹。”
“假惺惺,博名声。”
“好!”
“好!”
蒋如雪和徐燕宜的声音不约而同地响起,完全掩盖了零星几个不服的议论声。
尤其是蒋如雪的声音,震得在场的贵女们心间一颤,下意识地抿紧了嘴巴。
好名声,谁不想要呢?
不甘落后的世家贵女们虽然心有不服,可面子上还是乖乖的遵守着江姝静制定的四则规矩,唯恐被旁人比了下去。
两个月过去了,原本那些担心或是不看好女子入户部的声音都慢慢弱了下去,甚至连皇帝也在早朝时夸赞她们做事颇有章法。
尤其是徐燕宜,更是被皇帝金口玉言赞她是“虎父无犬女”,被夸了教女有方的户部尚书一连几日都感觉是踩在云端里,飘飘然。
这下,其他的姑娘们也就更认清了形势,越发老实起来了。
黄昏时刻,江姝静刚从官衙里走出来,余光便瞧见一道纤细瘦弱的身影从旁边的大树后朝自己扑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