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对每一个人都是公平的,不会因为身份的高低贵贱而有所偏爱,即便是帝王也不例外。
自那日椒房殿后,尧帝的身子每况愈下,到了腊月二十,已经足足有一个多月未曾出现在人前了。
无论是朝臣,还是嫔妃,或是宫人,心里似乎都有了预料,这位帝王似乎时日无多了,蜀国也要变天了……
不过皇宫的太医医术精湛,即便每每传出尧帝病重的消息,可事实上,尧帝依旧是蜀国唯一的君王,至于属于这位帝王的时代何时落幕,大抵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了……
栖梧宫
郑惜年坐在软榻上,腿上盖着厚厚的虎皮褥子,也依旧抵挡不住腿上传来的阵阵寒意。
果然是落了病根,即便有再多的珍贵药材养着,也终究是于事无补。
蔷薇很是心疼,一边摸着暖炉的温度,一边说道:“今年冬日冷的很,主子的腿疾比去年严重许多,不若奴婢去请柳大人来给主子看看吧。”
“不必了,柳大人早前开的方子,本宫觉得甚好,就这样吧,陛下病着,柳大人脱不开身,就不必麻烦他了。”
郑惜年摇摇头,她并不在意这双腿能否治好,毕竟如今她对这些真的已经不在意了,越痛反而让她越清醒,越冷静。
“主子,奴婢听闻陛下病的很重,除了太子殿下旁人一概不见呢,奴婢私下里听见许多风言风语,都说陛下怕是熬不到新年呢。”
蔷薇微微压低了声音,私下议论帝王 可是大不敬之罪 ,她也是没办法,自从宁氏那日围宫之后,陛下一次也没有召见过主子,怎能让她不担心。
毕竟陛下活着,主子依旧是位份最高的贵妃,若是陛下万一崩逝,主子可就是太妃里,对于无子的太妃,当年的太后可是按着规矩一律打发到皇觉寺的,说是为国祈福,其实等同于出家为尼,区别不过是没有落发罢了。
一辈子青灯古佛 ,荆钗布衣,清粥小菜 ,就这样了此残生,主子如何受的住?
“你啊,不过是些流言蜚语,何必当真,放心,本宫心里有数,以后不要再说了,陛下终究是陛下……”
郑惜年好笑的摇了摇头,贵妃和太妃,其实没什么区别,都是陛下手中的棋子罢了。
之前她假意和宁氏合作,不过是为了她手中的东西罢了,陛下向来算无遗策,如何会让宁氏真的造反成功,不过是演戏给世人看罢了,幸亏她赌对了,若是那日她真的敢下手,想必她也会步宁氏的后尘。
在后宫起起伏伏这么多年,陛下的心思她或许能够猜到五分,可仅凭着五分,也足够让宁氏一族九族尽诛了。
只是这样还不够,那日宁氏与陛下的对话,她管中窥豹,明白了陛下真正留着宁氏的用意,可那又如何?
她恨之入骨的的确是宁氏,可她最应该恨的人是陛下啊,陛下才是这后宫一切事端背后的真正凶手啊……
她赌赢了第一次,或许也能赌赢第二次。
“对了,淑妃近日在做什么?”
想起那日陛下无意中透漏出的话,她对淑妃这个人真正的好奇起来,可惜淑妃太过于谨慎,小半年来一次都没有出门过。
“主子,淑妃还是老样子,一直闭宫养病,除了德妃偶尔去一次,旁人也是一概不见的。”
“那云淑仪呢?”
蔷薇有些不解,主子可是和云淑仪素无往来,不过还是迅速回答:“云淑仪同样也是不怎么爱出门,主子怎么问起云淑仪了?”
“只是随意一问罢了。”
郑惜年没有解释,只是眼中划过一丝暗芒,她虽然并没有姐姐那般聪慧,即便身边全是陛下的探子,可水滴石穿,这么多年下来,也得了宫人们的几分敬重。
风信走前,告诉了她一个消息,而这个消息与云淑仪有关,对她很重要,也算全了她们一番主仆情谊。
如今陛下不愿见他,她也只能想办法了,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一切就从云淑仪开始吧……
时间如流水般流淌而过,转眼又是一年除夕宫宴,不同于往年的热闹喧嚣,因着尧帝病着,太子取消了宫宴,只是吩咐内府司依照惯例 ,送些赏赐就是了。
不用去赴那如同上了刑一般的宫宴,倒是难得让众人松快不少,不过或许也就只有这一天松快日子了,毕竟等待她们的随时都可能是改朝换代的结果,妃嫔变太妃,曾经的风光如同过眼云烟一般,迅速消散,在深宫里再也兴不起一丝波澜……
郑惜年便是趁着这个机会独自去了关雎宫……
关雎宫
云舒窈看着一桌子的珍馐美馔,突然觉得乏味的很,一直压着她的宁氏死了,她本该高兴的,可却突然觉得无比孤独,她有些茫然了,不知下一步该做什么?
似乎自从她进宫之日起,便在背后不停的推波助澜,兴风作浪 ,从别人的痛苦中得到快乐,让她觉得自己或许还活着。
可如今这些人早已由红颜变成枯骨,她却觉得好没意思,一辈子行尸走肉般,以仇恨为生 ,其实也很累的啊。
“云淑仪?”
云舒窈看着眼前突然出声的女子,是贵妃,倒是来的挺巧的,不过那个眼神里的杀机无法掩盖,看来是来者不善啊。
“贵妃倒是好兴致,坐,一起来喝杯酒吧。”云舒窈不在意郑惜年的来意,只是懒懒的招呼一声,便开始自顾自的饮着酒水,似乎醉了,便能忘却这世间所有烦恼一般。
“淑仪的酒怕是没那么好喝,毕竟踩着无数尸骨上位的酒水,喝起来格外的让人恶心。”郑惜年面上带着寒霜,丝毫不留情面。
“恶心?也对,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世家贵女啊,哪里能懂我们这些出身卑微女子的苦楚呢?贵妃若是觉得恶心,不喝也罢,想问什么,就问吧,今夜我心情好,或许可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过时不候哦?”
三两句言语讽刺算什么?她所受到过的侮辱,比这些多多了,她还不是好好的活了这么多年?
郑惜年一时有些沉默,往日里无论何时都是狡媚如狐的女子,此时却无端端的多了一丝郁气,似乎看尽千帆,存了去意。
虽然不理解,但是心中的警惕倒是未曾放下半分。
“睿儿的事是不是你做的?”
她没有说的太明白,但云舒窈却很快给了答案。
“是我做的,不只这一件,我还做了许多许多,包括你第一次与陛下相见,我命人传了流言……后来假意与你合作,不过为了置身事外,偏安一隅,多活几日罢了……”
“我从未与你结怨,你为何要如此做?”郑惜年的神色突然有些激动,似乎亲耳听到,原本从别人口中听到更让她痛苦。
“贵妃,都在宫里生活这么多年了,你为何还如此天真?这宫里的每一桩算计,难道都是因为是非恩怨吗?不,是因为嫉妒,是因为利益。
陛下只有一个,妃嫔却可以有无数个,不患寡而患不均,天长日久的,哪个能受的住,你算计我,我算计你,要么是为了名利地位,要么是为了恩宠子嗣,人之常情,并不算什么稀奇事。”
“你要恩宠也是,要名利也罢,那睿儿呢?他从未与你有过接触,更未曾妨碍过你,你为何要害他?”郑惜年握紧了拳头,他的睿儿不过十六岁 ,何其无辜。
“我只不过是推波助澜罢了 ,真正害死他的是他心里的欲望,不是吗?”
“不曾结怨?贵妃可是忘了,当初贵妃想要对付宁氏为明惠夫人报仇,不惜千里迢迢,让人去追查我的底细,甚至一度想拿玉棠春的事情,威胁我?
虽然最后你并没有选择这么做,可当你有了这个想法时,便已经在送二皇子上了绝路,这么重要的事,你不会忘记了吧。”
云舒窈笑得风情万种,似乎只是在说一件最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知道玉棠春的事,或许会毁了你,思索再三,可我最终并没有这么做,难道仅凭这并未实现的计划,便是你害人的理由吗?”郑惜年觉得心中发寒。
“那是因为我先发制人,提前向你说出来宁氏的把柄,正中你的下怀,你才揭过此事,不是吗?”
“更何况,凭借你们这些世家贵女的做派,哪里会有真的良善,不过是伪装的好罢了,若是我没有抢先出手,玉棠春就是你拿捏我的把柄,我说的可对?”
“贵妃,不要再骗自己了,你出身高贵,自诩为人正派端方,从来反击不过都是迫不得已,可惜只有我知道,若真是耍起阴谋手段来,你们这些人本事高着呢?不过是习惯了伪装 ,面上不屑罢了。”
云舒窈眼中划过一丝嘲讽,这些人自诩清流出身,无论何时都是高高在上,即便是主动算计别人,不过都是因为不得已的反击,若真是动了他们的利益,那百般手段 千般花样,可是层出不穷,这点她很小的时候就体会到了。
郑惜年竟一时有些语塞,的确,若是当年云舒窈不主动求助,那么她的确会拿玉棠春的事情威胁她,归根究底,她与眼前人也没什么不同。
唯一的区别就是,眼前人坏的坦诚,而她多了一层遮羞布罢了, 倒是矫情了,原想保持初心 ,依然只做自己,可却忘了深宫近二十年的生活,足以把人生生变成魔鬼,不过是徒留最后一丝理智在拼命压抑着罢了。
只要牵扯到自己身上,那么没有人可以无动于衷,即便深坠炼狱,也九死无悔 ,更何况她早在地狱深处了,这便是人,最善于伪装的人。
她的确不如云舒窈活的更加坦诚……
“纵然你巧舌如簧,可睿儿的仇不能不报 ,你自己了断,还是本宫亲自送你一程。”
郑惜年没忘了自己来的目的,无论云舒窈今日说了什么 ,她都必须死。
“贵妃,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云舒窈的声音不复往昔的柔美,反而多了一丝刻骨的恨意。
故事或许很俗套,可却生生的改变了一个女子的命运。
云父云母本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云父一朝得中 ,虽然是同进士,可还是靠着钻营做了一个小官,可惜家资微薄,无力贿赂上官,导致多年没有升迁 ,原本温馨和睦的一家三口,渐渐的有了变化。
云父虽然政绩并不算突出 ,可着实生的好,说是貌比潘安,也不为过,风流才子,自然该配贵女佳人。
高官之女芳心暗许,动作迅速的让云母就这样病逝,与云父喜结连理,其中各种曲折,实在肮脏不堪。
继母进门,便是云舒窈噩梦的开始,继母手段高明,明面上送给她许多珍宝首饰 ,又贴心的送了一个姑姑教导她,处处嘘寒问暖,什么都允诺她,只唯独一样,不允许她出府门一步。
就这样在繁华的虚假中渐渐长大,看着是娇花照水的美人,实则早就被坏了身子,不能生育。
继母的恶毒还不止于此,她怨恨云母占了原配的位置,还留下这样一个容貌出色的女儿,自然不会让她好过。
教导姑姑的身份另有隐情,乃是当地花楼曾经最出色的花魁,被大家取名为玉棠春 ,算是花楼女子最雅的称号了。
玉棠春不是只一个人,而是每个最出色的花魁,都可以叫玉棠春,当然也是有时间限制的,三年一轮换,及笄之后的花楼女子都有机会,当选玉棠春。
在玉棠春的潜移默化的教导下,云舒窈被刻意养成了烟花女子,行走坐卧全是风情,毫无官宦嫡女的稳重端庄,她毫无意外是另一个玉棠春。
若非陛下下旨选秀,云舒窈的结局便是会被抹去所有的存在痕迹。然后作为新的玉棠春出现在花楼,从此一辈子脱离不了一个娼字,毕竟她刚好是及笄之年……
可惜上天终究还是眷顾她的,不知是因为美貌,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她就这样中选了,成为了天子妃嫔。
即便只是最低等的选侍,也足够让她逃离这个精心编织的谎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