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叶藏莺,珠帘隔燕,炉香静逐游丝转。
“素闻未央公子雅致闲情,今日登门拜会,特带来顾恺之的《斫琴图》,请公子共赏。”苏天璇隔着笼纱珠帘,看不清未央公子的模样,只好将画轴交给叶家下人。
帘幕后传出叶未央的声音:“苏教主请稍候,叶某正与友人对弈。”
等了半晌,仍不见回音。苏天璇及随行女弟子吕玉衡已有些按捺不住,但碍于有求有人,不好发难。苏又道:“在下此次前来,有要事相商,还请公子拨冗一见。”
叶未央慵懒吐出一个字:“说。”
“兹事体大,还望公子面谈。”苏天璇道。
“局上有劫,甚急!”叶未央的声音略略提高了些。
苏天璇吃了鳖,脸色难看至极;其师妹吕玉衡“哼”了一声,以示不满。
“苏教主请讲,我听着呢。”叶未央道。
苏天璇道:“那在下长话短说,江湖人都知‘碧落轩’副轩主白一忠暴虐凶残,连杀四大门派掌门人。‘富甲山庄’虽与其为盟,但尔等贼人丝毫不顾结义之情,在叶庄主新婚当日残杀叶家新夫人。而赵洛寒亦存心包庇,至今不肯还武林一个公道。如今的‘碧落轩’姑息养奸,已为武林同道所不齿……”
“哦,”叶未央忽地打断她的话,道,“赵轩主不是承诺了一个月之内将查明真相?”
“这只不过是他的缓兵之计,此人城府极深,有了一个月时间,他大可制造伪证为白一忠开脱。”苏天璇道。
“你倒很了解他,”叶未央像是笑了,“那么依苏教主之见,该如何呢?”
“本教欲与贵庄结成盟友,共商对策,同为武林除害。”苏天璇立刻道。
过了良久,珠帘内仍无声响。
“不知未央公子意下如何?”苏天璇从不是耐心之人,却只能一忍再忍。多年前她因一时之气,未能与“碧落轩”结盟,遭师父灵噩道人责骂,此次也学了乖,收敛许多。
这时,两名丫鬟将珠帘挑开,又掀起笼纱薄帐。但见那叶未央盘腿坐在棋盘前,一脸得意洋洋:“弈,进退取与,攻劫杀舍,在我者也。赵兄,承让了!”
苏天璇这才看清,坐在叶未央对面,一脸悠然自得的,不是赵洛寒却是哪个?
“胜固欣然,败亦可喜。悠哉游哉,聊复尔耳。”赵洛寒笑着将目光瞥向了苏天璇。
叶未央笑道:“苏教主,恐怕难如你所愿了。若与‘碧落轩’反目成仇,在下还真不知去哪找赵兄这样的博弈对手了。”
话已至此,苏天璇知道自己白来一趟,她原本收到消息称叶、赵二派翻了脸,便趁机游说挑唆,不想碰了一鼻子灰,只得悻悻告辞。
叶未央看了一眼赵,笑道:“苏天璇见了你居然会脸红。”
“背地里说人是非,却被当场撞破,自然会尴尬。”赵洛寒起身,也要作辞。
叶未央拨弄着黑白棋子,道:“卖你个人情,小冷姑娘此刻正与谢小公子锦帆河上泛舟呢。昔日吴王乘锦帆花舟携女畅游,此河名声大噪,真是:两岸桃花春日开,倒影水中泛锦彩。”
赵洛寒皱眉道:“谢了。”说完拂袖离去。
锦帆河畔,柳树成阴,鸟鸣不绝。姑苏城的绣娘们三三两两聚在树荫下,将宜人风景针针绣入绸布。谢修雨一早便前往“碧落轩”约了冷飞雪一道游玩,此刻正泛舟河上。
画舫内,几名琵琶女拨弦轻唱,肤若凝脂,声如灵雀。冷飞雪拿着画笔,凝眉绘制。谢修雨看了半天,问道:“奇怪,你不画此情此景,画的什么?”
“我在画美人图,”冷飞雪道,“细雨纷飞,美人撑着油纸伞从酒肆楼下经过。”
“瞧这身打扮,倒像是道袍?这美人是谁啊?”谢修雨托腮寻思。
“蛇蝎美人苏天璇。”冷飞雪笑道。
“小冷,你怎么不画我?我也时常撑伞呢。”谢修雨半开玩笑道。
“以后吧,这世上美好之人、美好之景太多太多,只要我不瞎,我就会一一画下来。”她提笔勾勒出远处酒旗,画已近完工。画中烟雨迷蒙,青石路蜿蜒,美人持伞踟躇,广袖飘逸。
“好不伤心呐,我成日里带你玩,你也不画我。”谢修雨佯装心伤,背转身去不理她。
冷飞雪笑嘻嘻地瞅着他,笑道:“那请小谢公子摆个漂亮的姿势来。”
谢修雨毫不含糊,右脚一点甲板,纵身飞出船外,登萍渡水,踏浪无痕。但见他已将八十四骨纸伞撑开,伞面旋转如花,于日光下粲然生辉。冷飞雪霎时惊艳,思忖着哪日定要将这场面付诸画笔。
此时,谢修雨已去甚远,见一艘小舟漂浮在河心,便翻身接近小舟,足点船舷借力,折回画舫。冷飞雪拍手叫好,忽见那小舟里站着一人,身材修长挺拔,长发随风轻摆,看着似有些熟悉。那人也使了轻身功夫,朝画舫来。
谢修雨上船时,鞋面沾湿些许,衣摆也溅了水花。他潇洒收伞,颇为得意地看着冷飞雪。不料,冷飞雪根本没在意他,反倒盯着他身后。
“小舟来客”登上画舫,稳稳落地,但见他鞋面未湿半分,反手而立。冷飞雪惊道:“轩主,你怎么来了?”
谢修雨一面惊讶赵洛寒大驾光临,一面亦惊叹他轻功妙绝。心想,此生若能拜他为师,便无甚遗憾了。
“正巧路过,看见你们了。”赵洛寒看着谢修雨,却对冷飞雪道,“你也玩了一天,这便随我回轩罢。”
他听闻冷飞雪在锦帆河,便乘舟在河心等她。见到谢修雨炫技,心中好笑,便尾随而来了。
“赵轩主,幸会。”谢修雨恭恭敬敬俯身见礼。
赵洛寒也同他客气一番。
“方才见赵轩主水上行走如履平地,晚辈想请教赵轩主,这出神入化的轻身功夫如何练成?”谢修雨虚心问道。
赵洛寒笑了笑:“内外兼修。以普通资质者算,一年身轻如燕,爬山跑跳,可与猿猴迢逐;三年赤足履水如平地,水上飞行不湿鞋;五年以上,腾空驭气,两足踏空,功力高者,可飞跃江河山谷。”
“驭气飞行,世间竟有如此奇妙的功夫?”谢修雨感慨万分,“晚辈确是孤陋寡闻了。”
赵洛寒听他一口一个“晚辈”,心里甚不是滋味,想自己终究是老了,不比他们年少之人。
“小冷你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可与赵轩主这样的绝世高手朝夕相处?唉,如果赵轩主能收我为徒,哪怕授我一招半式,即便此刻死了,也此生无憾矣!”谢修雨对冷飞雪道。
冷飞雪得意道:“那是,轩主最厉害了。”
这一赞,夸得赵洛寒心里甜丝丝的。他道:“谢小公子好好将你本门功夫练精便好,武功最忌多且杂,你将‘天昆派’的心法最好都忘了罢。我见你内力根基尚可,功力却停滞不前,想必学了庞杂外系功夫,都是些花架子,适得其反。”
谢修雨不想他竟好心指点,一时受宠若惊,忙俯身抱拳以示感激。抬头之际,却见冷飞雪挽着赵洛寒的手臂,笑得灿若朝霞。
赵洛寒一手揽着冷飞雪的腰,施展轻功,轻飘飘往小舟去了。赵摇桨划船,二人朝河岸靠近。冷飞雪坐在船尾细细观察赵,但觉他浑身上下,甚是好看;又想他武功盖世,是人人敬仰的大人物,他又待自己这般好,想到此处,不由笑出声来。
“自笑三分傻,你傻笑什么?”赵洛寒瞪了她一眼。
“没什么。”被他凶巴巴的一瞪,冷飞雪又想,轩主哪里都好,就是凶了点。
“以后少和谢修雨往来。”赵洛寒道。
冷飞雪撅嘴道:“我们是好朋友,为何不能往来?”
“他不怀好意。”赵洛寒想也没想。
“小谢公子只是崇拜轩主,想拜你为师嘛,他人很好的。”冷飞雪笑道。
赵洛寒不再多言,看了一眼渐行渐近的河岸,不知不觉放慢了划桨速度。
“轩主,船怎么不动了?你是不是累了,我来划吧!”说着起身便去抢那船桨。
赵洛寒见她莽撞,忙正色唬她:“再胡闹,就将你扔下水喂鱼!”
冷飞雪忙保证不胡闹,赵方将橹交与她。冷飞雪摇了几下,正是顺水行舟,并不吃力。赵见船行稳了,方走向船舱,头靠船尾躺了下来,悠悠然闭目养神。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觉船身晃得厉害,睁眼一看,却见冷飞雪早丢了木浆,将身子趴在船舷上,拿剑叉向水中鱼。他环顾四下,已经看不见河岸,方知这丫头又划回河心了。
此刻,冷飞雪正屏息观看水中大鱼,试图一剑刺中。但见她手起剑落,水里漂起几丝血红,像是叉中了。冷飞雪好不欢喜,回头看向赵洛寒咧嘴大笑——谁知那鱼身硕大,被刺后拼命翻腾,冷飞雪一时失去重心,在船上挥手摇晃起来,剑上大鱼趁机逃脱,跃入水中,溅了她一脸腥臭。
更奇的是,那大鱼像是鱼王,河中鱼儿哄然涌向小船,合力齐拱船底。小舟便如遭遇风浪般剧烈摇动,冷飞雪左摇右摆,忙喊:“轩主救命!”
赵洛寒终是迟了一步,眼睁睁看着她跌落河去。赵见她样子好笑得很,便不着急救她上来,坐在船边看她扑棱一会儿,才伸手拉她。
冷飞雪浑身湿透,也喝了几口河水,却见赵洛寒一脸看笑话的模样,不由起了心思。她拉住赵的手,使劲往船上爬,半个身子正要上来,她却故意使个坏,左手勾住赵的脖子——赵洛寒未加提防,一下就被她扯下船,双双跌落水中。
冷飞雪奸计得逞,自是格格大笑。赵洛寒骂了句“呆子”,忙翻身上了小船,又将她拉了上来。二人对坐,面面相觑。冷飞雪见赵脸色铁青,知他又生气了,忙低下头装可怜。
一个时辰后,二人湿答答的回至轩内,一进门便与看见白一忠、温若、沈千柔在大厅议事。三人见状,惊恐万分,不知是何方高手能将他们轩主弄得如此狼狈。
“都怪我……”冷飞雪搓着衣角,不敢看诸人。
温若笑道:“那便没事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沈千柔道:“你们快换身衣服,我这便让人送碗姜茶过去。”
赵洛寒冲冷飞雪道:“还不快去。”
冷飞雪忙跑开,想到赵洛寒也成了“落汤鸡”,心里不由一阵狂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