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飞雪听得有人进来,心下大惊,手忙脚乱披上外衣,却见那妇人拿了几件冬衣,道:“这谷底不比外头,白日还是阳光明媚,夜里飘雪也未为不可。我拿了些厚衣服,姑娘看看可还合身?”妇人见她头发湿漉,衣冠不整,不由低头一笑。
“……多谢夫人好意。”冷飞雪赧颜道。
“你别害臊,过来,我替你擦干头发。”妇人笑得温柔祥和,眉眼弯弯,竟符合了冷飞雪心底对母亲的幻想。想她自小孤苦,从未见过母亲,此刻见到这样和善的妇人,内心莫名依恋起来。乖乖地上前,任由她用柔软布料擦拭头发。
“是为仇恨而来罢?”妇人淡淡道。她的手轻柔抚拭冷飞雪的头发,像是对待一件极名贵的瓷器古玩。
冷飞雪闻言一愣,半晌才点一点头。
“像你这般年纪,本该寻个温柔体贴的情郎,或并肩闯荡,或携手归隐。如花美眷怎可浪费在仇恨上?”妇人摇头叹息,顺手从妆奁内取出篦头木梳,为冷飞雪拢发。
“夫人……我自己来吧。”让陌生人为己梳妆,她甚不自在。
“姑娘只身赴我夏国,可叫家中父母挂念?”妇人并不理她,只管替她梳头。
冷飞雪便告之自幼失怙失恃,并无家人。妇人闻言,扼腕叹息一番,便也不再多问,拉着她的手,命她好好歇息,叮嘱夜里天凉,需多添衣服。
待到妇人离去,冷飞雪心中好不疑惑,叫了门外看守的使女入内。那使女形容尚小,约摸十四五岁。冷飞雪问她:“那位夫人究竟是何人?”
使女答道:“夫人就是夫人啊。”
“她说自己并非堂主夫人,那她是何身份?”冷飞雪道。
“哦,既然夫人这么说,那便如她所言了。”使女低下头,不再多言。
冷飞雪暗暗道:口风这般严实。自知问不出所以然,只好作罢。
次日一早,她刚醒转,便有使女端水倒茶,伺候梳洗。又有人奉上早食,恭请她用餐。餐具皆是金器银器,贵重异常。受此礼遇,她并无荣幸之感,只觉浑身发怵。是时,使女风露也进了屋来,带了几件簇新裙子,说是夫人命送来的,希望她穿上。
冷飞雪哪有心思挑选裙装,胡乱指了一件便罢。风露又道:“姑娘用完早餐后,夫人会带你四处逛逛。”
果然,半个时辰后,那妇人便来了。她拉过冷飞雪,一阵嘘寒问暖,亲密如母女。“受宠若惊”四字于冷飞雪心中兜兜转转,她不知此人为何这般热情。
二人边走边聊,不觉到了入谷时看到的水潭边。妇人指着潭水中心的凉亭道:“不如往亭中一叙?”
冷飞雪望向水潭,水色端凝澄净,宛如美玉沉碧。仔细端详,潭内并无水藻鱼虾,竟似一方无染之水。潭心亭孤兀而生,孑然立于水中央,并无路径通之。
妇人道:“此乃‘黑水潭’,乃雨雪之水日积月累而成,虽为死水,却清澈甘醇,我等将其奉为‘天水’,每有重大节日,方取此水顶礼祭天。”说完,忽地右脚点地,身子轻飘飘纵起,踩着水面,倏地跃到那水中亭内。
冷飞雪心下一紧,不想这妇人却是通晓武功的。忙施展轻功,往那亭子去,这一下便露了老底。那妇人见她身手笨拙,也不点破,面上仍微微带笑:“莫看这亭子鄙陋,实乃天山冰川之下的古玉所制,名曰‘玉亭’。此地便是‘千愁谷’最为圣洁之所,一般人决不可擅自闯入亵渎。”
那亭子悬一块匾额,刻有西夏文,想必作“玉亭”解。冷飞雪抚摸亭中石柱,触之冰凉,似夹杂有冰雪气息。妇人拢起鬓角发丝,放眼水面,但见阳光斜洒,波光粼粼。她忽笑道:“你可喜欢这里?”
冷飞雪一愣,心想,异乡他国,谈何喜欢?却又不好拂了她的意,只得轻轻点头。
“这虽不比你们宋国幅员辽阔,却别有洞天。谷内常年清静,是避世居住的绝佳之所。”妇人道。
“西夏‘荣耀堂’怎成了避世之所?谷底杀手如云,世间有多少血腥是从此处开始?”冷飞雪没忍将住,说出大实话。
妇人闻言,忽地脸色黯然,良久方道:“这亦并非我所愿。”
冷飞雪自查失言,正要赔礼,那妇人又道:“今日我邀你前来,另有要事相商。”
要事?她忖度道,莫非是买凶之事?
“莫要紧张,是桩好事。”妇人从头上取下一根骨质发簪道,“听闻宋人拘谨迂腐,凡男女结合必有父母之命、媒妁之约,行三媒六聘之礼。我们党项人生性洒脱,婚姻之事全凭相爱男女自行抉择,情之所至,阴阳结合也便水到渠成,若有为情私奔者,双方家人也任由之。在我们这里,世间婚姻中,互不敬爱者无。另外,你们宋人以男人为尊,就连提亲也是男方先提,我们男女并无差异,提亲也常是由女方主动。你们宋国的女人向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而我们这丈夫与妻子互相尊敬,妻慧夫敬妻,夫贤妻听夫。”
“嗯?”冷飞雪听得疑惑,不知其究竟是何用意。
“你且别急,听我将话说完。”妇人道,“我乃细封氏,丈夫没藏氏,在很久之前两个部族便不合,战火常年不断。我的祖先曾是他祖先的刀下亡魂,他的祖先也曾成为我祖先的阶下之囚。本应因憎恨而世代仇杀,可结果又如何?我十七岁那年随他私奔,与他成亲,为他生儿育女。你们宋人会怎么看我?敌我不分、不知羞耻之徒?”
“这……”她迟疑片刻道,“上辈人的仇恨的确不该延续至下一辈,再说、再说……你丈夫并未亲手杀死你的亲人,你与他结合,也不算违背世间大义。”
“世间大义?”细封氏轻笑道,“你还懂这个?□□可算违背世间大义?”
她这一反诘,倒让冷飞雪满脸通红。
“且别着急脸红,我这里还有令你脸红的事情。”细封氏道,“你乃宋人,我向来不喜欢造作虚伪的宋人,但我瞧你并不算太坏,也便罢了。简单而言,我是受人之托,做媒劝婚来的。”
冷飞雪以为自己听错,偷偷掐了掐手背,生疼。
“……夫人这是玩笑话吧?”她窘迫道。
“我也不问你父母出身,也不问你生辰八字,只是问一句,你可会好好待我儿子?”细封氏把玩着骨簪,淡淡问道。
“你儿子?”冷飞雪飞快搜寻任何一个曾出现在自己生命中的名字,尔后一一否定,委实找不出一个顶包人选。
细封氏叹了口气:“儿子大了,为娘的与他相去甚远,难以弄清他心中所想,能做的也只是尽量满足他的心愿罢了。”
此时此刻难以弄清事情端倪的是我才对罢?冷飞雪叫苦不迭,心想,该不会是个缺胳膊断腿或是痴傻呆儿子吧,正好逮住了我,可不正好逼婚?又想,难怪这么殷勤款待,原是有阴谋的!
又听那细封氏道:“我已请厮乩占卜过了,七日后四方大吉,那时堂主也回谷了,我们便替你俩主持大婚罢。这个你收好,是我母亲留给我的,如今作为见面礼送与你。”她遂将骨簪放到冷飞雪手中。
“夫人,你把话说清楚,谁是你儿子,平白无故说什么媒,提什么亲?我可没答应,我死也不会答应!”她哪里敢接那簪子,推着拒绝,急得直跺脚。
细封氏看了一眼被推回的骨簪,冷冷盯了她半晌才道:“你也拿死相胁?我那不成器的儿子也是以死明志,敦促我这做娘亲的来此说项。倘若你不答应,他也活不成了。如此说来,你们倒也是天生一对。随便你们,若是活着,便同枕共卧,若是双双活腻了,便棺椁同穴好了。”
“敢问你儿子哪位啊?是否认错人了?这世间相似之人不少,我只是一个前来买凶的过客而已。”她委实哭笑不得,心想,这妇人失心疯了不成?
“我儿子没藏灵殳,乃‘千愁谷’少谷主,将来定要接替‘荣耀堂’堂主之位,又得大夏天子册封为王爷,人品相貌、家世出身哪一点配不上你?”细封氏冷笑道。
“没藏灵殳?”冷飞雪确信自己从不识得此号人物,敢问她初涉西夏,连路都不认得,哪里就见过此人?更遑提熟到可以谈婚论嫁的地步。转念又想,没藏灵殳乃是少谷主,那么细封氏不就是堂主夫人了,为何她先前否认?
“夫人,想必你弄错了,我并不识得没藏灵殳,这个名字也是第一次听得。我只是来谈买卖的,还请夫人高抬贵手,让我早早拜会贵堂堂主,事情谈妥后,也好打发了我去。”冷飞雪道。
“如此口是心非、忸怩作态,果然是宋国女子。”细封氏摇头叹道,“明明相爱,却要装作陌路,虚伪至极。”
“虚伪不敢,”冷飞雪道,“夫人此前否认自己是‘堂主夫人’,可也算虚伪?”
细封氏干笑一声:“我早说过,党项人男女平等,各有各的天地,我的丈夫虽是‘荣耀堂’堂主,可与我有任何干系?我何故被戴上‘堂主夫人’的名号?男人在外面杀人放火,可与我有半点瓜葛?你们宋人历来喜爱‘连坐’,动不动诛人九族,可知连累了多少无辜?”
冷飞雪道:“党项人有党项人的好,宋人有宋人的好,夫人何必咬定宋人不好?我无心同你纠缠这些,夫人,容我先行告退。”
“如今你可是有求于我。”细封氏道。
冷飞雪笑道:“我是有求于你的丈夫。”
细封氏一愣,随即莞尔:“通常牙尖嘴利没甚好下场。”将骨簪复又□□发髻,打了个响指,仿若变了个戏法——水潭边出现了一批黑衣死士,有如鬼魅。
“我不喜杀戮,却不表示我不会。”她笑道,“冷飞雪姑娘,我不知你依靠甚么行走江湖,亦不明白何以我儿子非你不娶,但这是我的地盘,无论你是王公贵胄,抑或贩夫走卒,都得听命于我。”
冷飞雪默默将目光投向那深不见底的潭水中,脑中盘旋着“杀戮”二字。猛地想起白一忠时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不如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