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有正什么也没说,接过那皱巴巴的半片纸,手指捏着那块脏兮兮的炭。
他从小到大从没用过这样简陋的纸笔,可就是这样的纸笔叫他觉得重若千斤,极珍重地写下了一行字。
“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
他为什么而读书,读书的意义何在,这些统统都不重要了。
就像王大爷对待家里的十亩良田,他每日只是做他该做的事,春时播种,秋时丰收,细致的照顾着每一颗麦粒。
将麦粒磨成白面,做成炊饼汤饼,填饱娃娃们的肚子,叫娃娃能有足够的力气奔跑在田垄与溪水之间,慢慢长大再去养育他们的孩子。
他不是王大爷会种地,也不是云清会做生意,给这些人再添一个赚钱养家的门路,他只会读书,能做到的也只是沉下心来读书。
不过他以后不打算再读纸上的东西了,他要读田地里的道理,读溪流的潺潺,读千万百姓的快乐与悲苦。
“王大爷,多谢你。”
王大爷小心翼翼将那半张纸接过来折了两折放入怀中,纳罕又局促的笑。
“谢我干啥,你这后生就是客气,不就是教你咋搬瓦算啥嘛,就你给的这字,要叫村里秀才写,可值一吊肉呢!”
张有正闻言开怀地笑了起开:“我的字不值钱,明儿我给你带来些好纸,你只管拿去给家里的小娃娃们!”
王大爷不肯要,连连摆手。
“这可使不得,纸张贵着呢!村里的娃娃们都是拿树枝做笔地做纸,写完用脚一划拉,可怎么都写不完!”
“不说这个,你明儿还来做工吗?也不见你带个吃水的碗来,东家供的碗秀气,还是家里的海碗喝着痛快,明天我给你带个来,我家那口子炊饼做得也好、、、、、”
王大爷原就是个健谈的,不过是因为张有正读书人的身份才叫他觉得拘谨了些。
然见张有正没什么架子,人又生得秀气、顶和气,他便同人亲近着,忍不住照顾这细皮嫩肉的穷书生。
张有正一开始可没想着跟赵承砚和柳云清闹腾,他好一阵子没睡过好觉,做体力活实在有些撑不住,可跟王大爷和一帮汉子们相处叫他难得轻松。
力气出去了,心里的烦闷也跟着倾泄殆尽,再听得大伙儿说着他从未听过的家长里短,这一切都叫他新奇至极,也隐隐的知道了自己要努力的方向。
夕阳西下,夜幕笼罩,工地上点起了火把和灯笼,为了赶工,施工队两班倒是日夜不停的。
跟着王大爷又干了一个时辰,王大爷要换班歇息了。
张有正没地方去,也不知赵承砚和柳云清去何处了,他身上已然脏得不能看,干脆寻了一处拌泥糊墙的草垛子躺下歇息。
周围虫蛙吱吱作响,软风吹着青草沙沙,张有正躺好了一抬眼,便见繁星闪闪,明月高悬。
整日只低头看书,张有正都想不起上一次这样望天是什么时候了。
好似还是十多年前,跟着赵承砚和种诂他们俩躺在宫里赵承砚那一方小殿前。
只是那方天地并不宽阔,被宫墙围成小小的四方形,那日他们仨说了什么豪言壮语他已然记不清了,只记得二人笑盈盈的脸,记得那天的星星也如今日这样亮、、、、、
不知何时,张有正就这么缩在草垛子上睡着了,他睡得极香,连不远处汉子们一到使劲儿呼和声都叫不醒他,走近了,还能听到小小的鼾声。
“可脏得不能看了,亏他还坚持了下来,我且看着他那苍白的脸,快掉到下巴的黑眼圈子,我都替他提心吊胆的。”
赵承砚和柳云清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围着草垛子去看张有正。
二人也不是真的没心,硬拉着人过来做苦力的,今儿为了张有正,二人丢开了手头所有的事儿,只暗暗关注着人去。
虽是听不清张有正同人说了什么,然远远看着张有正舒展了他苦大仇深的脸,看着人拉着王大爷笑,二人心中便松了口气,不算白用心一遭。
“走吧,该回家了,国公爷和夫人还记挂着他呢。”
柳云清轻声道了一句,赵承砚点头,将白日里二人遮阳用的草帽子给了柳云清,自己则上前拉住张有正的手臂,将人背了起来。
张有正累得直往下滑,赵承砚走两步便颠一下,柳云清忍着笑,干脆伏在赵承砚耳畔给人出了馊主意去。
既背不住,干脆打横抱总能抱得稳当。
赵承砚不是抱不动,属实是觉得一个男人包着另一个男人不大雅观,然见柳云清黑亮亮的眼睛笑得像两弯月,他便忍不住想看更多一些。
笑就叫人笑吧!
他不管旁人,只柳云清高兴叫他做什么都使得!
赵承砚将张有正放下来,先是打横抱叫柳云清笑够,又将人扛在肩上去。
张有正困得没了骨头,实在是难抱难扛得紧,然即便是来回的折腾,张有正也不曾醒来,唯在赵承砚将他撂在铺得柔软的马车上翻到叫他哼唧了一声。
翻翻身,又睡了过去。
赵承砚到底是心疼着张有正,在马车上也没闲着,给人粘湿了布巾子好好擦擦脏兮兮的脸和他袒露的胸膛。
继而又给他不小心划伤的手心手臂上了药,省得这般狼狈模样惊着了两位老人家。
好歹是拾掇出个人样来,然到了邓国公府上,见得张有正这般,老太太还是捂着胸口连连心疼。
反倒是邓国公不动声色,只是问赵承砚和柳云清今儿小七都做了什么。
赵承砚一五一十的答,说着说着声儿就越来越低。
“、、、、今儿确是我和云清胡闹,只想着甭管干什么,叫有正换换心情,谁道他做什么都这样认真,没人强要他做什么也能累成这样。”
邓国公一听反倒忍不住笑。
“怕什么,我又没怨你们,有正能有你二人做挚友,是他之幸。”
“今而能睡够了,明日醒来静了心,小七考前也不必再读书,秋闱必能高中。”
“若心不定,一切都是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