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快到了,天气一日日转凉,午后的太阳仍带着一丝威力,照在宫道上。侍女们用袖子掩住脸加快脚步跑过宫道,不想被这秋日的烈阳晒黑她们洁白的脸蛋。
鬼殿位于金潞宫与承华宫之间,与两座宫殿各有一条小道相连,在它周围,全是浓荫绿树,鲜花碧草。
大片大片的马草和狗尾巴草快把鬼殿前的路给盖住了,宫女们就算想找个冷清无人的地方偷一会儿懒都绝不会到这里来。
冯乔站在前庭,她的腿在发软,手在发抖。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站在太阳底下了,看到这亮丽的秋景,她就像个被扒光了的人一样,站在这里,仿佛周围全都是目光。
就算打开了门,其他人也全都躲在里面,头都不敢抬。
细细的哭声传了出来。
冯乔的眼睛也有些发热、酸涩。
她到现在才知道她失去了什么:那是做为一个人的尊严。她现在连一个粗役都比不上,因为他们可以自由的行走在天地间,她却只能藏在黑暗的房间里。
但这是他们一定要去做的。
她回头对那些女人说:“我先去承华宫,找王后。等人都被吸引过去后,你们去金潞宫找到那个女人。”
一个藏在门边发抖的侍女结巴道:“要是、要是金潞宫的人不出去呢?”
冯乔:“我一定会让他们出来的。”
如果找王后不行,还有蒋夫人。她就不相信,金潞宫……大王,这两人他能一个都不在乎!
天气很好,蒋后和茉娘一起坐在回廊下,微风抚过,两姐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悠闲了。
“姐姐,我跳舞给你看,好不好?”茉娘说。
蒋后疼爱的看了眼茉娘,轻轻点头:“好吧,就跳你上回跳的那个。”
茉娘跳起来回去换衣服了,蒋后看到她雀跃的背影,对阿如说:“她终于又变得开心起来了。”
阿如坐在蒋后身后,“茉娘本来就喜欢跳舞。”虽然练舞很辛苦,为了跳舞,茉娘也失去了很多自由,但她也确实喜欢跳舞,喜欢美丽的自己,喜欢众人目光都凝聚在她身上。
蒋后轻轻叹了口气,她早就发觉茉娘并不喜欢去见大王,可她只能装做不知道。直到茉娘向她坦白,原来大王根本不能人道,那再勉强茉娘就没必要了。虽然一个身上流着蒋氏血脉的公子很好,但没有,也没什么……
“如果我早点这么想就好了,也不必让茉娘受了几年的苦。”她皱起眉,心中升起对茉娘的愧疚。
“王后,你不能这么想。”阿如说,“如果不是茉娘一直不肯告诉你实情,她也不会白白受这几年罪。”
蒋后叹气:“她怎么说得出口?不过现在好了,以后就算茉娘喜欢上什么人,我也可以把她送出去,她不必跟着我在这宫里苦熬。”
阿如吃了一惊,转而有些感动,“王后是个心软的人。”
蒋后笑了笑,不是心软,只是这是她的命运,却不是茉娘的命运。这宫里只要有一个蒋氏女就可以了。
乐工奏起乐曲,茉娘在前庭飞舞,她笑靥如花,仿佛周围的光芒都被她吸走了。蒋后看着茉娘,有时她会想,茉娘这样的美丽,真的是人间该有的东西吗?
宫中的宫女和侍人渐渐围过来看茉娘跳舞,哪怕他们天天都能看到茉娘,不止一次看她跳舞,但好像永远也看不够的样子。
突然,人群中发出惨叫!宫女和侍人像看到了老虎似的互相推挤、逃跑。但更多的人一时都反应不过来,他们伸长脖子张望,有的却还在看茉娘跳舞,蹲在乐工身边听他弹奏。蒋后在上方看得清楚,站起来大喝道:“安静!”
琴鼓一下子都停了下来,惊叫声无限放大了。
乐工们和其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人纷纷四处张望,但一些胆小的人已经开始跑了,周围立刻更混乱起来。
“到底怎么了?”阿如站起来,扶住蒋后,“要不要叫侍卫来?”
蒋冯两家送进来的侍卫中,有一些是蒋彪的人,他把这些人的名字偷偷告诉了蒋后,让她用来自保。
蒋后摇头:“先看看再说。”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想暴露这些人,让大王知道她在宫中还有人手。蒋彪留下这些人也不是给她壮声势的,而是为了在命悬一线的时候,把她给救出宫的。蒋娇的事在蒋家所有人的心中都留下了阴影,蒋彪看在大小马氏的份上,从一开始就叮嘱蒋后要保存自己的性命。
一个古怪的人突然从人群中冲了出来,就算是镇定如蒋后也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叫!
那个怪人抬起头,那是一张什么样的脸啊!
就像被烧化的蜡人,五官都好像融化以后又被随意的捏起,眼睛、眉毛、鼻子、嘴,全都不在它原本在的地方,又在不该出现的地方冒出来,皮肤粉红粉白,鲜润光滑,却更显怪异。
他看到蒋后就向她冲来!
阿如抓住蒋后就要跑!
蒋后却看到茉娘正被人挤着,跑不过来,她向前两步伸出手:“茉娘!快过来!”
“姐姐!”茉娘伸出手,但她长长的裙摆和飘带被人踩着,一脚不稳,摔倒在地。
“茉娘!!”蒋后跑了过去。阿如拖住她:“王后!快跑!”
更多的怪人跑出来了,他们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什么人,明明是白天,难道地下的恶鬼就钻出来了吗?
前庭本来就聚集了太多的人,现在更是乱成了一锅粥。无数的人在哭叫,无数的人跌倒,无数的人不知所措。
阿如一个没拉住,蒋后已经跑了下去。眼前的宫女和侍人太多了,阿如喊了几声不许跑不要动,都没有用,她跺跺脚,去后面叫人了。
“茉娘!”蒋后拔出腰间短匕,左捅右戳,很快赶到茉娘身边,她抱住头缩在地上,身上全是脚印。
“茉娘,站起来!”蒋后用力扶起茉娘,发现她已经昏过去了,头上有血,不知是磕到了哪里,蒋后只能半扶半抱着她,艰难的顺着人流走,这时人已经跑得差不多了,除了还摔倒在地不知是死是昏的人以外,其他人都跑光了。
这时,那些怪人围了上来,他们把其他人赶跑后又回来了。
蒋后立刻把茉娘放在地上,站在她前面,手中握着短匕,“滚远点!”
这些怪人让开,后面一个人走出来。
蒋后一愣,这个怪人的头脸都用丝巾包得纹丝不露,身上的衣服……她仔细认了认,猛得抬起头:“……冯夫人。”
鬼殿中的人是冯乔而非冯半子,蒋彪当然告诉了蒋后。
冯乔一点也不意外蒋后会知道这件事,她施施然行了一礼,虽然两只手全拢在袖中,但姿态仍是优美的,“见过王后。”
当年,她和蒋后在大王面前争王后之位的事,仿佛还在昨天。
蒋后受了这一礼,就像没看到冯乔怪异的举动一样,问她:“你有什么事吗?”
冯乔道,“我有一件事,要告诉王后。”她左右看了看,说:“不过这里不方便说,还请王后随我来。”
蒋后也知道那几个怪人是冯家侍女了,这几天听说鬼殿的人从不到外面来,她还暗自唏嘘,但现在看到她们不加遮挡的出现在人前的样子,她反而奇怪:有着这样一张脸,她们是怎么忍受的?
冯家侍女们上前来,要扶起昏倒的茉娘。蒋后用刀逼退她们,说:“不要用你们的手来碰我妹妹。”
一个一半脸都烧毁了的侍女,她的眉毛一条烧秃了,那边眼睛也没了,鼻子更像是一个歪斜的挂在脸上的肉瘤,她一直用憎恨的目光看着昏倒的茉娘那张美丽的脸,虽然脸上有血,沾上了灰尘,她还闭着眼睛,但她还是美的,更让人怜惜。
蒋后看冯乔,“冯夫人,请约束你的侍女。”
冯乔上前把那个侍女拉回来,“王后,我是真的有事要跟王后说。”她往后看了一眼,算着时间,蒋家的人也快该来了,“请王后快一点随我走吧。”她看了眼茉娘,“把蒋夫人就留在这里也无妨,我只想跟王后说话。”
蒋后哪里敢把茉娘一个人留下?这些丑陋的侍女也不知道暗处还有没有。她一手握刀,一手努力把茉娘背在身上,虽然想再拖延时间等阿如找人来,但看冯乔的样子……她不能冒险。
冯乔把蒋后带回了鬼殿。
蒋后惊讶的发现鬼殿中冯乔居住的宫室还是很干净整洁的,一切就像住在这里的仍然是一个淑女,而不是一个……怪人。
冯乔请蒋后坐下,一个蒙住头脸的侍女上来送茶,蒋后发现这些侍女回到这里后就迅速把自己又遮了起来。
看来她们刚才确实是故意把脸露出来吓人,为的就是把所有人都吓跑。
冯乔轻声说:“大王不在,我才能用这种方法把王后请来。”
金秋节快到了,龚香和冯瑄认为姜元该去山陵一趟,来去的路上打打猎,再祭一祭祖先。姜元一开始不想去,服用仙丹以后认为不去不行,就突然决定今天就去,说走就走后,拖着一宫的人全跑了。
冯乔的消息是从冯瑄那里拿到的,但他以为冯乔只会暗中与蒋后联系,没料到她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冯乔没有告诉冯瑄那个女人的事,因为她很清楚,他和龚香都很盼望大王能有更多的公子,哪怕是个女奴生的也没关系,如果大王只肯找女奴生子,他们立刻就会开始征美。
蒋后把茉娘的头放在膝上,轻轻捂住她的眼睛,茉娘已经醒了,她发现后就轻轻掐了她一下,让她继续装昏,这样冯乔才会放松警惕。
阿如会很快找到办法来救出她们的。而且阿如很聪明,她会知道这件事不能惊动大王。
另一方面,蒋后始终觉得冯乔会冒充冯半子之名留在宫里就不会是一个疯子,她是可以商量的,在这个宫里,多一个帮手总好过多一个敌人。
蒋后问:“夫人想跟我说什么?”
冯乔轻声说:“王后可知,大王在金潞宫藏了一个女人?”
蒋后这一刻流露的震惊不是假的,她立刻怀疑起来:“夫人是如何知道的?”
冯乔:“我抓了一个金潞宫的役者问出来的。”
蒋后膝上的茉娘紧张起来,蒋后发觉了,放在她脸上的手轻轻温柔的抚摸着她,安慰她。
蒋后问:“那夫人告诉我,是想让我怎么做呢?我是王后,我知道以后,只能去劝大王不要纵欲,如果大王十分喜爱她,我只会给她安宫置室。”
冯乔:“可是大王不会把她交给王后。”
“为何?”
“因为她已经有了身孕。”
蒋后愣了。
冯乔道:“王后是不是很愤怒?大王藏起她,就是为了保护她,大王是无论如何不会把她交给王后的。”
——是吗?
蒋后突然在此时想起了母亲在车上对她说的话。
——让大王相信你对他比对蒋家更忠诚。
蒋后的心激跳起来,她发现,自己来到了一条岔路口。往下走,选一条路,她仍会受制于蒋家,选另一条,她需要在大王和蒋家之间找到平衡,需要比现在更小心更谨慎,需要等待更久……但她却有可能在最后成为蒋家的主人,至少她会有了跟蒋彪同座一席的权力!
蒋后闭上眼睛,隐隐发抖。
很快,她就下定了决心。
她睁开眼睛看着冯乔,“冯夫人想怎么办呢?”
冯乔说,“我会把这个女人交给王后,王后想怎么办就怎么办。”
蒋后马上发现冯乔是在逼她!因为这时她就听到了由远及近的奔跑声,殿门被冲开,几个怪人把一个不停扭动挣扎的大肚子女人抓了进来,扔在了地上。
这个女人的手脚都被绑住,头上被胡乱用布给包了起来,她一摔在地上就赶紧蜷缩起来保护肚子,然后抬起头转来转去,虽然她什么也看不见,可能什么也听不见,而且显而易见,她非常害怕。
冯乔看了眼那个女人:“王后,你想怎么做呢?”
女人听到了“王后”,立刻激动起来,拼命哼叫,拼命往后躲。
蒋后看着冯乔。
冯乔和她对视。
她们都知道,冯乔给蒋后设下了陷阱,从一开始,她就防着蒋后,为了避免蒋后去找大王邀功,她故意让这个女人以为王后就是抓她来的人。
“……”蒋后不说话。
周围突然安静了下来,阿默剧烈喘息着,她只庆幸不知什么原因,她的脸上突然长了很多斑,大大小小,肚子变大了,人却变瘦了,头发也开始大把的掉。仆大人来看过她一次,她还用布罩住了脸,害怕被他看出来回去告诉大王。结果仆大人不但答应替她保密,还说会把大王的仙丹偷出来给她,吃了那个,她一定会好的!
但不等仆大人给她送仙丹来,这些人就冲进来把她给抓住,她当时拼命叫,可是那些役者明明就在外头,却没有一个回来救她!那些人都恨她!
可是……
阿默愤恨的想,谁叫那个人当时那么好的机会都没有杀了旦公子呢?她怕他会向大王告密,也怕王后坐发现,只好先杀了他。
那些役者可能是都猜到了,因为她那几天和那个役者常常偷偷溜出去说悄悄话,后来那个役者的尸体在水道被发现,他们一声不吭,悄悄把他藏在炭车上,带出去扔了。回来以后,他们就再也不和她说话,也不和她坐在一起,除了仍然给她做饭以外,他们什么都不给她了。以前他们还会给她留一些水果什么的。
只要孩子生下来就好了……
只要他是个小公子就好了……
到那时,她就可以过好日子了,就不会再像现在这样了……
阿默抱着肚子,脑子里疯狂转动着。她能听出冯乔的声音,可是……不是说活下来的是玉腕夫人吗?怎么会是阿乔?
难道阿乔也活下来了?那半子呢?半子也在吗?其他人呢?
王后也在吗?那刚才来抓她的人,其实都是冯家的人?
他们看到她没有认出来……
怎么办?为什么没有人来救她呢?
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大了。蒋后看了眼门,说:“不如,冯夫人就让我把她带走吧。”
阿默浑身一颤,既想躲,又不敢躲。跟着王后走虽然可能很危险,但继续留下来……被半子和阿乔发现是她怀了大王的孩子怎么办?阿燕都是那个下场,她呢?
冯乔听着外面的声音:“王后把她带走后想怎么办?杀了吗?”
蒋后说,“她肚子里如果真的是大王的骨肉,我是不会杀她的。”
冯乔:“王后是想等她把孩子生下来后和小公子一起养吗?”
——什么?
阿默剧烈颤抖起来,就算看不到她的脸,冯乔和蒋后也都发现了这个女人在听到这句话后变得更害怕了。
——这是她的儿子!
——这个小公子是她的!
——她为什么要给王后?王后想抢走小公子吗?她不会给她的!
蒋后和冯乔都想到了她为什么激动,两人都有些惊讶,莫非这个女人还有些来历?可是她们再打量一遍阿默身上的装束就更不解了。
冯乔转头问把阿默抓来的人:“这个女人你们是从哪里抓来的?”
一个怪人说:“灶间,和那些粗役住在一起。”
蒋后笑起来,“冯夫人,你的人不会是找错人了吧?”这难道不是那些粗役藏起来的女人?她睡在他们的屋子里,怎么会是大王的女人?
冯乔一个箭步上去撕掉阿默脸上的布,阿默吓得尖叫。
“你肚子里的孩子……”冯乔的眼睛渐渐瞪大了,她只露出了一只眼,阿默被这双既熟悉又陌生的眼睛瞪着,恐惧渐渐爬上背脊。
蒋后看到冯乔对着这个女人沉默下来,“……冯夫人认识此人?”
冯乔的牙齿轻轻打颤,她像做梦一样说:“王后请回吧,是我搞错了。”跟她的语气不同的是,她抓住阿默的手用力到指节发白。
阿默被抓住了一块肉,疼得钻心,她拼命叫道:“王后救我!王后救我!”
一出声,这里所有的冯家侍女全都认出来她来了,顿时有人就扑了上去,还把冯乔推开,捧住阿默的脸上上下下的摸,上上下下的看,“你的脸为什么是好的?你的脸为什么是好的?啊啊啊啊!”这个女人叫起来,手指用力在阿默脸上抓出了深深的血道子,似乎仍不解恨,她低下头狠狠的咬在阿默的脸上!
阿默大声尖叫起来!
这时,怜奴、姜奔和阿如带着人冲进来了!
看到这么多人,冯家的侍女全都尖叫着捂着脸逃了。阿如先带着蒋家侍卫把蒋后和茉娘保护起来,带着往外跑,蒋后叫道:“等等!那个……”她想说把阿默一起带走,但怜奴已经带着人把趴在阿默身上的侍女给捅死,救了阿默。
怜奴抬头看了眼蒋后,做了个口型。
蒋后复杂的看了他一眼,跟侍卫走了。
侍女们都跑了,只有冯乔还坐在原地,就像刚才怜奴带人冲进来,杀人、夺人这一切都没有发生一样。
死去侍女温暖的血慢慢漫延开来。
冯乔看着那具静静的尸体,没有悲伤,只有安祥与宁静。
怜奴杀了人,抓住仍在瑟瑟发抖的阿默转身就走,就像冯乔根本不在这里一样。他不关心这个女人,甚至不关心她是怎么知道阿默的事的,他更不关心阿默,如果不是她肚子里还有大王的孩子,他连这一趟都不必走。
不过王后那里……
怜奴把阿默照旧送回役者的屋里,在门外倒着一半役者的尸体,剩下的人全瘫在那里。怜奴把阿默扔进去,转身出来对他们说:“下一次她再被人抓走,我会杀了你们所有人。”
阿默醒来后,脸上已经糊上了厚厚的发臭的草药,她动了一下,在黑暗中也有一个人动了一下,吓了她一跳,她以为这里只有她自己。
黑暗中的那个人摸黑爬到灶头,掏出水、饼和盐菜,推到她面前,然后又躲了回去。
阿默愣了一下,抱住这些东西使劲吃起来!
大王不在,怜奴让姜奔好好守住金潞宫,把剩下的侍卫绕着金潞宫结结实实的围了三圈,宫女、侍人全都被圈在里面不许动弹,他自己轻轻松松的去了承华宫。
蒋后在等他。
“姐弟”两人见了面,却一点也不亲近。
“大王那里什么时候藏了一个女人?”蒋后先问这件事。
“三年前。”怜奴轻描淡写的说。
“……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蒋后忍不住问。
“告诉你,这个女人留得下来?”怜奴反问她,“没有这个女人,又哪里来的孩子?”
蒋后说不出话来。确实,如果三年前她知道大王藏了个女人,肯定会想办法杀了她的。但如果没有这个女人,现在也不会有她肚子里的孩子。
怜奴说:“你们做事太绝。不管是你,还是蒋彪、蒋伟,全都要把人一下子打死。难道不知道留给别人一线生机,同样自己也会有一线生机吗?当年姑姑如果留下一个朝午王的女人,现在蒋家又是个什么光景?”
蒋后沉默了,她把怜奴的话听进去了,更因为她觉得这话很像父亲说的。现在再看怜奴,她开始觉得他确实是父亲的血脉了。
这样想,蒋后就对怜奴多了一分亲近。
“你说的对。你放心,我不会对她动手了。”蒋后说。
怜奴嗤笑。
蒋后一点不生气,反倒询问他:“是我哪里做得不对吗?”
怜奴笑道:“你到现在都没明白。我现在才知道为什么蒋淑说你和蒋彪蠢,因为你们的想法都很可笑。”
蒋后笑了:“父亲跟你说我和虎头蠢啊?什么时候的事?”
怜奴一撇嘴,“他说过很多遍,我哪里记得住?”
蒋后:“那你说,我现在哪里没明白?”
怜奴:“你没明白,重点不是蒋家的女人如何,而是大王如何;你没明白,不是蒋家的女人要生大王的儿子,而是大王要生儿子。没有大王,你们什么也做不了。可惜的是你和蒋彪都憋着劲非要让蒋姓女生大王的儿子。这一点上,蒋伟就比你俩聪明得多,他知道送蒋龙进宫,而不是送个女儿进来。”
蒋后仿佛抓住了什么,不敢相信的喃喃道:“……不是,是父亲让我进宫的……”
怜奴好看又可怜的看着蒋后,“是啊,蒋淑是让你进宫,可他真的指望你能做什么吗?他只需要你在宫里,不管你怎么折腾,宫外的蒋姓男儿才是他想要保留的火种。不管你是被大王喜爱也好,厌弃也罢,都不重要。冯氏女一死一残,冯瑄有什么影响吗?我看,大王现在倒是更肯用冯瑄了。又因为有一份香火情在,怎么说也是娶过人家的妹妹,这份情谊,大王还是记在心里的。”
蒋后遍地生凉!
她懂了!
父亲送她们姐妹进宫,从来没期待她们能做什么。不管她们是死是活,是获宠还是遭厌,目的只是给大王和蒋家创造一份联系。
“你把蒋家看得太高了。”怜奴笑着说,“也把你自己看得太高了。”他看着蒋后坐在那里,像一个被人故意打破了最喜欢的玩意的小女孩。
“至于那个女人有什么重要的?”他说,“大王只是喜欢找不是蒋姓、冯姓、龚姓的女人生孩子而已,没了她,还有下一个。只要一直给大王这种女人,就会一直有孩子。就算今天我去晚了,她真的被你或冯夫人杀了。那也不坏啊,大王不正好可以有理由把你也给弄死吗?”
蒋后猛得看向怜奴,震惊的发现他是说真的!这让她遍体生寒!但理智又无比清楚的知道,这样一来,对蒋家其实没什么,反而可能会有好处。她可能会自尽,也可能只是幽闭承华宫。但怜奴会因此更进一步得到大王的喜爱,蒋彪可能会被大王冷落厌弃,但还有蒋伟和蒋龙。
——母亲的话,原来是这个意思。
蒋后沉默下来,看着怜奴,郑重的行了一礼:“多谢哥哥教我。”
怜奴坦然受礼。
蒋后起身后,说:“冯乔认识这个女人。”
“她当然认识,那是火场中逃出来的冯家侍女。”怜奴说。
“如果让她杀了这个女人呢?”蒋后说。
“好也不好。”怜奴似乎一下子就跟蒋后亲近起来了,直言不讳,“现在大王更担心的是你这个王后了,就算真的陷害了冯乔也没用,大王一定会借机对冯家施恩。”
蒋后叹气道:“看来这一计行不通。”她又想了想,说:“冯乔深恨此女,我想她一定会找机会杀她的。不如这样……”
怜奴凑过去,两人低声商议一阵,怜奴才告辞离去。
茉娘躲在自己的屋里,躲在床上害怕的直发抖。
那个女人竟然有了个孩子!
她居然有孩子了!
她为什么会有孩子?
她眼泪直流,咬住自己的手,狠狠的拧自己,掐自己,掐出血来仍不解恨!都怪她!如果不是她没有告诉姐姐,这个女人肯定不会有孩子的!
这下完了!她让姐姐陷到如今的境地!怎么办?怎么办?
——杀了她。
——杀了她就行了。
这几日,乐城的人都在说,大王在金秋节前出去游猎,那遮天蔽日的旌旗,那如云如海般的俊俏郎君,一片箭雨过去,无数的豺狼虎豹尽皆倒毙。他们绘声绘色的形容着大王的长须,大王的骏马,大王的宝剑,还有宝剑上花纹,还有那猛虎在山林的咆哮,百兽的战栗,大王和他身边的王公大臣谈笑闲适,等猛虎从山上冲下来后,大王只说了一句:“谁来为孤猎得此兽?”
便有一众英武男儿争相而出,弯弓搭箭,一箭便射得猛虎。
“我记得公主就有一件虎皮裘!”
“我也见过!”
“那虎至少也有几百岁了!”
车中,龚香笑道:“听说街上的人都在称颂大王的英姿。”
这次出去打猎,龚香借口身体不好,只意思意思放了几箭,射了些锦鸡麻雀充数。反倒因为这样,获得了大王的喜爱。
车队已经快到乐城了,阿悟跟车下的下人耳语了几句,上到车上,关上车窗,对龚香说:“宫里出事了。”
“你说,阿乔闯进承华宫欲刺王后?”冯瑄不能置信!冯乔说有事要与王后面谈,但又怕大王在宫中被他发现,所以他才极力促成大王这次的秋猎。
“她疯了吗……”他喃喃道,然后他就反应过来,连忙问从人:“四叔知道吗?”
另一辆车里,冯丙听阿乳说完,点点头,一点反应也没有。
阿乳:“阿丙,你有话都可以对我说。想杀什么人,也可以告诉我。”
“别胡说。”冯丙,“难道我还能杀了自己的家族吗?”
阿乳沉默了很久,“我宁愿为你去杀人,也不想看你现在这样。”
阿丙就像死了一样,什么事都不能让他动容,他也不再关心任何人。
冯丙轻轻笑了一下,“阿乳,你放心,我没那么容易死。我也不恨阿背。他们也是为我好……”
“为你好就要骗你?”阿乳的声音大起来,“到现在半子都没有一个自己的墓!那个女人还顶着半子的名字在宫里!!”眼泪冒出来,他无声的痛哭,“我想杀了她!杀了他们……”
比起从人的悲痛,冯丙就像这是在说别人的事。
姜元回到宫中,蒋后就来求见了。
“王后来是有什么事?”姜元问怜奴,怜奴连忙小声把事说了一遍。
“你说,宫里的是阿乔?半子当年就烧死了?”姜元愣了,突然想笑,摇头道:“冯家啊……”
怜奴道:“我还以为冯家不会这样,没想到他们不要脸起来也是……”他看了眼姜元,低声说:“就因为看您喜欢玉腕夫人,宁可让半子无名下葬。”
姜元:“冯司甫知道吗?”
怜奴做惊讶状:“不知道吧!难道他能容忍这件事吗?”他一下子就坐不住了,腰带也不给姜元配上,兴冲冲就往外走,姜元哭笑不得的叫住他:“你做什么去?快来给孤把腰带配上啊!”
怜奴呀呀呀的说:“我去在宫里传一传话啊,好让冯司甫知道这件事啊!爹爹你叫别人来吧!”说完就跑得不见影了。
姜元喊了两声见喊不回来,惊讶道:“这孩子真是……”不过他倒不讨厌怜奴这种性格。
蒋后等了一阵才看到姜元出来,立刻拜了下来,先忧心重重的说鬼殿的人好像不是玉腕夫人,似乎是冯夫人。
姜元也连忙做出惊讶状来,又痛心又愤怒,连声说:“冯家骗我!冯家骗我!”
蒋后好一通安慰之后,夫妻二人亲密无间的坐在一起,蒋后再小声抱怨大王竟然在宫中藏了个女人,她还是从冯夫人那里知道的。
姜元一脸尴尬:“这个、那个……”然后说这个侍女因为是玉腕夫人的旧婢,他也是想起玉腕夫人才收留她,又怕“玉腕夫人”知道后伤心难过才不敢告诉别人,命令她藏起来。最后愤怒道:“孤多番怜惜,竟然是个假的!”
蒋后柔声道:“那也是大王的妻妾,大王可不能只顾玉腕夫人,不顾冯夫人。”她微带妒意的说,“大王既然爱她,何不给她一个身份?”
姜元沉默不语,蒋后泪水涟涟的道:“我知大王不信我,可我既嫁了大王,就是大王的妻子,一心一意只有大王,哪怕家父在此,也没有大王重要!”
姜元当然不可能信。
不料,蒋后小声说:“我知道大王的顾忌,不如这样,我回去以后,就说冯夫人阴谋刺我,恰得一侍女相救,此女乃冯氏旧婢,她不但救了我,还揭穿了冯夫人冒充其妹,骗取大王怜惜的罪状,但她此举也是背主,从此当然不能再做冯家人,我感她的救命之恩,大王也特意替她寻找父母,恢复旧名,这样……”这样,这个女人不但跟冯家没有关系,还义救蒋后,就连蒋家日后想要挟恩望报也师出无名。
姜元这才看了眼蒋后。
蒋后柔情似水的望着姜元,“大王,日久见人心。我愿永远等着大王信我的那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