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吼加上筷子雨,还真把绿衣男一桌人震住了一瞬。
绿衣男穿金戴银的,看起来大约是个地头蛇。
祝筝丝毫不怯,“你这绿蛤蟆刚长出眼睛吗?看什么都新奇是不是?”
绿衣男脸色一绿,“好啊你这个小&*%……”
他桌上坐着个长得凶神恶煞的护卫,端起一碗热汤就往祝筝这边泼过来。
正巧堂倌上了饼,祝筝随手抓起圆饼一扔,给他们一桌人兜头兜脑地盖了回去。
一时间滋哇乱叫,小馆里乱做一团,祝筝瞅着机会,猫身就往外跑。
她钻进一条小巷子,晒了好大一会儿太阳,才看见温封寒顶着一张黑脸跟上来,“你跑的时候,能不能叫上我?”
“你自己没腿吗?”祝筝扶着墙缓缓气,瞧见手里还顺了人家一张饼,“过几日记得来找这个堂倌赔点钱,算我头上。”
温封寒脸色不虞,环顾着小心有没有人追上来,对着祝筝道,“又给我惹事。”
祝筝一阵无言,“惹事?我这是替你出头好不好?”
温封寒却不是个会领情的,拧着眉道,“不需要,他们说什么,不会少块肉。”
他这会儿倒是天地静好,人生通透去了。
祝筝没好气地嘟囔了一句,“少将军平常耀武扬威的,原来是个纸老虎。”
温封寒却听清了,不甘示弱道,“也比你这只纸猴子强。”
好好好,祝筝嘴角挤出个微笑,给他作了个揖。
真是算她多管闲事了。
赶了好大一个热闹,祝筝最后还是饿着肚子,拿着手里的饼恶狠狠地咬了一口,留给温封寒一个没顺过来气的背影。
煎饼有些凉了,大约没放什么好油,吃起来像咸咸的老树皮。
温封寒跟在她身后,沉默了许久,忽然道,“他们也没说错,破相的恶煞丑八怪,这话我听多了。”
祝筝停住,干嚼着饼回头看他,“听多了,就真听进去了?”
温封寒指了指自己的脸,冷淡道,“听不听得进,疤都留在这儿,再也不会消失了。”
温封寒这道疤确实不好看,歪歪扭扭的像一条长虫,但武将许多都是以这些印记为荣,好在酒场上吹嘘自己是如何立的军功。
是以祝筝看他低落的神情颇有些意外,“你一个当将军的,也在乎有没有疤?我也受过伤留了疤,从来没觉得有什么。”
温封寒睨她,“那是因为你的疤不在脸上。”
祝筝无视了他恼人的眼神,“在脸上怎么了?我的要是在脸上,照一次镜子就提醒我一次,杀掉了一个多么恨的人,从今以后终于可以高枕无忧,痛快过日子了。”
虽然是为了宽慰温封寒,但是这么慷慨激昂的一番陈词,祝筝说的满怀一腔赤忱。
没想到温封寒不为所动,瞧着她的眼神有些意味深长,岔开道,“杀了人,你就不害怕?”
祝筝咬着饼愣了愣。
害怕么……
她至今记得血爬满手背的感觉,从指缝间汩汩冒出来,抓着箭的手都打了滑,那是不同于世界上任何一种液体的触感,粘稠,温热,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即使是为了报仇,杀掉一个活生生的人时的战栗,足以让人一生无法忘记。
但害怕,只是千头万绪中,最微不足道的其中之一。
敕西晃白的日光晒得祝筝有些没精神,她定了定神,“别看不起人啊,我好歹也是将门出身……”
略一停顿,“少将军杀得比我多吧,你害怕吗?”
温封寒没想到她会这样反问,脸色一凝,“伶牙俐齿的……”
祝筝瞪他,“不准说猴子!”
“知道了。”温封寒错开视线,“……将门千金。”
被这个插曲一耽搁,又得等祝筝把手里的饼吃完。温封寒带着祝筝到渡口时,一艘商船已经差不多上完了客,正在催促着最后登船。
温封寒抬脚就上了舢板。
河风拂面而来,河面上波光粼粼,晃的人眼睛有些刺痛。
这是个往东去的渡口,祝筝瞥了一眼船号,停在登船口没上去。
“少将军,到底要去哪儿?”祝筝问。
温封寒又不搭话。
“我们什么时候回来?”祝筝换了个问法。
温封寒回头,顿了顿,“几日后。”
身边的商客挤的人有些站不稳,船上接连传来急促的吆喝,祝筝忽然往后退了一步。
“我能不去吗?”
“为什么?”
“我……”
出门前她以为只是办个小事而已,这么突然去别的地方,容衍回来见不到她,不知又要心急成什么样。
不行,今天这船,她肯定不能上。
温封寒等得着急,厉声催促祝筝,“上来。”
“不要。”祝筝摇头,“我要回去找大人。”
说完她就往回退,温封寒几步跨下了船,挡住了祝筝的去路,“找什么大人?”
祝筝奇道,“你这不明知故问吗?”
温封寒当然是在明知故问,他的眼神一时变得很锐利,冷了冷脸,语气带了责问道,“为什么又攀上了他?”
这个“又”字就很有琢磨。
这群成天对她捕风捉影评头论足的人,祝筝不是没困扰过,苦恼过,自怨自艾过。
普天之下,没人愿意白白受人编排,落得个乌烟瘴气的臭名声。
但现在,她忽觉出一阵轻松。遑论她的名声再不济,不还是有人透过流言看到了她,此生非她不可吗。
那么,除了那个她在意的人,其他人怎么看,又有什么重要呢。
心有千千结难解,不参破无自由身。
祝筝粲然一笑,煞有介事道,“别看他长得好看又本事大,但好骗的不得了,一攀就攀上了,甩都甩不掉。”
她笑的真心实意,且十分决绝地转身就走。
河风吹的祝筝衣袖如翅,轻盈地穿过拥挤的人群。
温封寒支支吾吾的不肯说去干什么,大约是以为她不知怎么“又”缠上了容衍,恐生出了什么事端,要把他们分开。
亏她还在勤勤恳恳地报答恩情,结果人家真把她当傻子了。
温封寒见祝筝下了渡口,头也不回地走了,迈开步子追了上来。
祝筝挑眉,好整以暇道,“少将军也要回去?不办事了?”
温封寒沉着脸,“不想办了。”
一路疾行回了崀关城。
百姓似乎在准备什么节日,街上的门市上挂了许多大大小小的绣绒花球,七彩斑斓,迎风摇晃成小小的虹。
城主寨中亦是张灯结彩,慈眉善目的贺城主见温封寒回来,拉着他就往议事厅走。
祝筝落在后面,问了一句,“城主大人,校尉大人来过吗?”
“刚走,回军营了。”
贺城主接了话,又打趣一旁的温封寒,“校尉大人大忙人,简直比少将军还喜欢在军营待着,留都留不住。”
温封寒没吭声,眼看着他的传令兵飞一般地往门外跑去。
敕西的房屋都建的古朴巍峨,城主寨更是其中翘楚,到处立着高高的刻花石雕,从中穿行而过,在灿烂的日光下,显出人小小,影长长。
小小的祝筝穿过巨木花园一路小跑,在拐过连廊时,不期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一道清沉声音响起,“跑这么急,小心呛了风……”
祝筝飞扑过去撞进他怀里,“你怎么又回来了?”
容衍搂住她,“看到你的马在外面。”
风拂过廊下的挂着的木风铃,发出敦敦嘭嘭的响声。
祝筝牢牢抱住他,在这个熟悉的怀抱里吸了吸鼻子,满衣袍的冷梅熏香让人心神安定。
她的鹿皮帽子跑的歪歪斜斜,容衍顺手拿下来,祝筝汗湿的额发贴在脸上,他细细拨开,看向她低垂的眼睫。
低低问了一句,“怎么了?”
祝筝摇摇头,拿脑袋蹭了蹭他的衣襟,声音闷在他的胸膛里。
“我今天,吃了一个很难吃很难吃的煎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