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怜在海当中睁眼,看见的就是金雷劈落海面,卷起惊涛骇浪。
沾湿衣角,顾怜起身踩在海面上,忽然听得身后有人唤了她一声。
“顾伶。”
转身,她看见从她眉心分出去丝缕的灵气,不断变化浮动,最后隐隐约约地勾勒出来一个人的身影——青袍垂落,低束马尾,眉心一道醒目的剑纹。
顾伶同她相对望。
她是顾怜,是那个借了躯壳给她的人。
一切的声嚣仿佛远去,眼前之人的出现就像是于虚空当中举起的一面镜子。顾伶久久不能言,直到对面的人低了下眉眼,似在踌躇过后又抬眼,淡淡地朝她扯出一抹笑来:“你好。”
她的性子内敛温吞亦不知如何去做开场白。
顾伶沉默了一番,最后低首,朝着顾怜跪下了。
顾怜一怔,却没有拦她。
顾伶张了张口,开口时声音带着哑意:“……对不起。”
“顾怜,对不起。”
她信心满满地说要改变她的结局,要救弟弟,可是到头来,她也只不过是在自私自利,借着这一次的重生来去做她所想要做的事情。从而导致了后来的种种一切。
悯南村中的那两位幼童本不必因为那一次危难而死亡,是因为她于九百年前的出现牵动到了后线的一切事情,导致死亡的人活着,而该活着的人却无端死去——那是不可否认的事实,是她的出现,害死了顾怜跟顾薪。
什么叫做顾新的出现变成顾薪是在剧情之中?
是故事的核心早就被篡改,任何的一切不再遵照原定的事件来。悯南村中死了两位无辜幼童,初莞用羲木塑造他们的身躯最后却也仅仅救回了顾怜的魂魄。
失魂症,行尸走肉。
在发现顾薪变成那般模样后顾怜的心中到底会有多难受啊。
世上两全的法子何其少?凭什么用他们姐弟二人的性命换成了顾伶他们?
世人皆想活,实多不公不义之事。
顾伶从始至终都对不起顾怜与顾薪。
顾伶低身伏首,朝顾怜磕头一拜。
“顾怜,”顾伶握紧了拳头,“我去同天道做交易,此后便换你回来,好吗?没人再敢欺你辱你了。”
她可以神魂俱消,她想弥补,哪怕一点也好。
然而顾怜看了她片刻,摇了摇头,“你我皆是局中之人。”
“我的确恨过你,怨过你,我怨恨我的一切遭遇。”顾怜有几分凄苦地笑了一下,“我更怨恨过那些倍受宠爱的人,凭什么他们站在高处,我同阿弟便生来只是微小尘埃的人物。至少在死之后,我看见他们剥下我的剑骨时,我恨这世上的一切,我恨没有人能来救我。”
意识伴随死亡消沉,她本该就散却,临了却听见了那个诡异的童音:
【你想活下去,和顾薪一起改变结局吗?】
它轻易就抓住了顾怜内心最渴求的东西。
于是顾伶来了。
她留有一丝残念,看她摸爬滚打几经生死也就只是为了活命,为了无愧于心。她在那一次又一次的挺身而出中,逐渐对顾伶释怀了那份恨意。
她们都只是想活下去。
“身在局中,谁都身不由己。”
顾怜蹲下身来轻抚了一下顾伶的脸:“我看懂了,他们并非是不想对我好,只是我生来如此自卑,他们找找不到那进入我心中的去路。”
二师姐是想对她好的,只是无功不受禄,她对那份好诚惶诚恐一直不敢接受、排斥在外,拒人千里。
所以后来当顾伶来了之后仅仅是表现出一点的开朗,就足够让二师姐对她倾尽所有的好。
三师兄厌恶的是她什么都不说开的行为,因为他也曾在众人欺辱她时出手相助,只是后来渐渐的就变了。
至于五师兄……
“我拦不了你对我感到愧疚,”顾怜轻声说,“但请别纠结于心了,好吗?阿伶,怜儿,乃至是你后来的诉桑,这也并非是你的本意。你磕头的这一样我受了,但曾经如烟云便让它去,你且往前看吧。”
顾怜看着她,神情怔怔。
“都是阿弟啊,”顾怜笑了笑,“阿弟也是如同顾新一般乖巧的,我们活得太相像了,如同照着镜子,我看见了另一个的,在另一个世界长大的自己。别担心别愧疚,别往后看,”她捧住顾伶的脸颊,跪坐在她的身前,“我希望你能成为你自己的生机。”
“大胆地,挺直背脊站到那些人的面前,告诉他们:你就是你自己,你不是哪一个别人,你不为他人而活,我已经看开了。”
眉心相抵,顾怜阖上眼眸,泪水从脸颊滑下。
滴落到顾伶的手背上,仿佛一个开关,那最后的、最后一点记忆涌来。
“我没有别的心结了,只剩他一个,可以的话,让他活着吧。”
顾怜向来温柔待人。
只是温柔难许,天不怜她。
——
悯南村是一座很小的村庄,但是有一美娘却与此处格格不入。那是刚来到悯南村没几年的萧娘子,膝下有一子其名萧九,来到村中住着,平日里足不出户,儿子性情乖戾,没少受那些孩童的欺负。
村中不乏无父无母的孩童,有一对姐弟,姐姐叫顾怜,弟弟叫顾薪,靠着邻里给饭,或自己出门想尽一切办法讨来吃食得以生存。
顾怜自幼早熟,知道自己不应该去多管他人的事情,但是在看见那个叫做萧九的小孩又被众人围着欺负时,还是没忍住出手帮助。
萧九比她小了两岁,会别扭着性子喊她“姐姐”。
于是顾怜有了两个弟弟,一个很乖,一个特别不乖。
“姐姐。”
萧九的脸上都是擦伤,但是却又半点疼都不吭,他低头十分珍惜地吃着手里顾怜给他摘的果子,小声地说:“你能一直对我好吗?”
顾怜低头看着地上的石头,只说:“你有阿娘,我有阿弟,没有人会一直不分开的。”
萧九一顿,然后就“哦”了一声,把那块顾怜被看着的石头踢出老远。
顾怜就抬头看他。
萧九撇嘴,口上恶狠狠地说:“分开就分开,但你不许忘记我!”
顾怜看了他一会儿,最后到底没有回答。
她作不出承诺与保证。
听说地下有恶鬼,那一场屠杀卷来时,修仙者杀了萧娘子,萧九在顾怜的掩护下逃出村子。她回头时看见那个高高在上的门派长老,跑回家中,却也因此将祸事引去。
他们也连带着杀了她同家中的弟弟。
于是在那记忆中,顾伶看见当初筑基时的所见,尸山血海中,有顾怜同顾薪。她一旁无可作为,忽闻一阵药香,转眸,就看见匆匆赶来的初莞同余策疾。
羲木救人,救的是血肉身躯,行的是逆天之行。
魂魄消往,当初莞救活那女童时,她睁眼的那一刻顾怜就看明白了——他所救回来的并非是女童顾怜,而是被天道算计进来的顾怜。
人死则亡本,羲木救人本身就是一场骗局。
羲木只是重塑血肉之躯罢了,怎么会有能力同时塑造那百年难得的剑骨?
属于顾怜的剑骨早就同她一道死去,而现在的剑骨是初莞放进她的身体里的。
都是假的。
初莞衣袍沾血,他为了羲木去同天道交易也定然是付出了极大代价,面色惨白得仿若纸,摇晃欲倒时,是余策疾扶住了他。
他朝顾怜虚弱一笑,温声道:“你叫顾怜是吗?”
“顾怜,请活下去。我亏欠你太多早已无法弥补,只愿日后你能同他见面。”
前半句是为顾怜,后半句是为顾伶。
云雾敞亮,顾怜与顾新被村中人发现带回去,在面对顾薪所谓的失魂症时她静默不语,她明白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那个说能让他们活下去的声音引导着她 无可选择地再次拜入扶光派,它让她等一个契机,等一个人来。
于是她便等了,等到十四岁,由徐望青牵着去见几位师兄师姐时,见到了萧九。
少年倨傲渺视他人,早就不是当初悯南村中的模样,如今他是她的师兄,众人艳羡的亲传弟子。
萧九看见顾怜时,所有的倨傲与等人的不耐烦化为乌有,他看着被徐望青牵着的少女,结结实实地愣了许久。
萧九是第一个冲上来同顾怜说话的。
但顾怜却后撤一步,躲到了徐望青的身后。徐望青无奈地抬手将萧九拦住,温声道:“小五,不许吓唬师妹。”
师妹,师兄。
曾经的悯南村。
要顾怜如何去说呢?
自卑二字伴随了她的一生,她看见今非昔比的故人,便不敢认了,她是懦弱的。
于是萧九的试探,萧九的接近,萧九抓住她的手腕问她是不是把他忘记了的时候,顾怜也只是挣开了手。
“小师兄,”她低眉说,“我该回去练剑了。”
要她如何说呢?
她不敢认、不敢说,所以什么都不说。
后来十五岁时,它告诉她,契机到了。
顾怜在院中坐了许久,最后想着她的身体那么差,来帮她的人定然会受苦,她想帮一帮。她无事可做,便只能帮着打满了院中那一缸水,至少帮她的那个人来了之后,不必一来就为了这种小事粗活去劳累。
院中的野花随着风吹拂而晃晃脑袋,她蹲下来,轻轻地摸了一下花瓣与轻风告别。
往后,便如君最初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