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儿凉,您还往这儿跑啥呀?奴才已经吩咐小厨房给您精心炖了汤,待会儿回去,奴才伺候您享用……”
进忠微微弓着身子,满脸关切地对嬿婉说道。
“主儿,您瞧进忠公公,不愧是从前在御前伺候的人,这心细如发、体贴周到的劲儿,怕是再过些时日,我和澜翠在您身边的位置,都得让出来咯,哈哈哈哈哈……”
春婵笑眼弯弯,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撞了撞嬿婉的胳膊,打趣的意味十足,脸上满是藏不住的喜气。
“就是就是,进忠公公那本事可真是通天了,哪是咱们能比的?啧啧啧,往后啊,咱们怕是都得乖乖听进忠公公的差遣喽。”
澜翠跟着起哄,脑袋一点一点的,配合着春婵一唱一和,眼睛里闪烁着促狭的光。
进忠只是笑而不语,手臂稳稳地扶着嬿婉,嘴角挂着一抹淡淡的、宠溺的笑容,任由她们玩笑。
“你们啊,都老大不小了,还跟孩子似的没个正形……”
嬿婉嘴上嗔怪着,眼里却满是笑意。
永寿宫的这一群人,就这样在皑皑白雪下嬉嬉闹闹地走着,欢声笑语飘散在风中,身影渐行渐远,勾勒出一幅暖融融的画面。
刚入冬,太后的身体本就欠佳,寒意渐浓之际,她的病情愈发沉重。
正月里,宫中张灯结彩,众人齐聚在太后跟前,一片喜气洋洋,唯独太后面容憔悴,精神萎靡,提不起丝毫兴致。
“皇祖母,可是这屋里太闷了?孙儿陪您出去走走,透透气吧?”
永琰见太后脸色不好,赶忙上前,语气轻柔又贴心。
这些年,太后对他宠爱有加,关怀备至,永琰对这位老人也是打心底里敬重与感恩。
“好啊,确实许久未曾出去了,你陪我走走吧……”
太后脸上掠过一抹怅惘之色,自从病重以来,她便被困在这屋内,寸步难行,心中烦闷不已。
回光返照一般,此刻,她突然来了精神,有了力气,执意要出去转转。
外面的冬雪纷纷扬扬,如鹅毛般漫天飞舞,永琰见这大雪之势,无奈只能扶着太后走到廊檐之下,让她透过洒下的日光赏雪。
“一晃竟然这么多年过去了……”
太后轻声叹息,目光透过纷飞的雪花望向远方,在永琰的搀扶下,悠悠然地欣赏着眼前雪景。
她向来喜好风雅之事,此情此景,不禁勾起了她往昔身为妃嫔时的回忆。
那些年的人和事、一张张熟悉的容颜,如走马灯般在她脑海中接连闪过。她微微仰头,轻轻吐出一口积存许久的浊气,心中暗自感慨。
自己已然垂垂老矣,是时候下去会会那些老朋友了。
“日子还长着呢,皇祖母您可要好生养病。等您好些了,回头孙儿就带您再下江南。皇阿玛与您都钟情于江南的山水,想来已有好些年未曾踏上那片土地了。咱们去听听评书,再度领略江南的秀丽盛景,可好?”
永琰俯下身,凑近太后耳边,轻声劝慰,眼中满是恳切与期待。
太后心里跟明镜似的,怎会不知永琰是在宽慰自己。瞧她这一身病骨,莫说远赴江南,恐怕连御船的踏板都无力迈上。
“永琰,你就别再安慰哀家了。哀家时日无多,走之后,你可得好好孝顺你额娘。她从一个小小宫女一步步熬到如今的皇后之位,其间艰辛,不足为外人道也,你如今能稳坐这皇位,她功不可没。”
提及嬿婉,太后的面容上悄然浮现一抹柔和之色。
这一声劝告,并非源自朝堂上的同盟之谊,而是同为深宫内院女子,历经沧桑后的惺惺相惜。
她不愿看到嬿婉重蹈自己的覆辙,在这深宫中孤独终老,满心遗憾。
“孙儿记下了,日后定当尽心竭力孝顺额娘,绝不让她有半分忧心。”
永琰垂首,语气坚定,眼中满是诚挚。
“还有,孩子,倘若日后你知晓了一些隐情,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事儿,你便依着你额娘的意思来。她满心满眼疼惜你这个儿子,你作为儿子,也多疼疼她。她这辈子,过得实在太不容易……”
太后的声音虚弱却透着恳切,目光紧紧盯着永琰。
“是,孙儿都明白……”
永琰微微低头,轻声应道。
“若是将来在皇帝和皇后之间,有些事儿让你难做决断,那哀家给你指条路,你要向着额娘。万一出了什么乱子,你得护着她,知道吗?”
太后的眼神中满是担忧与期许,这宫中暗流涌动,生怕嬿婉往后没了依靠。
太后的这一番叮嘱,让永琰听得一头雾水。只是瞧着太后那虚弱无力、气若游丝的模样,他纵有百般不解,也实在不忍心忤逆,便顺着她的话,一一应承下来。
“是,孙儿都记住了……”
圆明园的冬雪扬扬洒洒,如鹅毛般漫天飞舞,这雪一下竟连绵至年后。
还未出正月,太后的身体便悄然浮现出不祥之兆,状况急转直下,愈发不佳。
整整这一年,太后都被病痛苦苦纠缠,终日一副病恹恹、虚弱不堪的模样。好不容易熬到年底,气色才稍稍有了些许起色。
众人刚暗自松了口气,没承想,她的身体竟急剧恶化,眼看着就要油尽灯枯了。
太医院的诸位太医们个个使出浑身解数,拼尽全力,却也不过是堪堪为太后吊住了最后一口气。
面对这无力回天的局面,众人皆是一脸悲戚。
这一夜,圆明园内的气氛仿若被一层厚重的阴霾笼罩,凝重得让人窒息。
一众妃嫔们神色哀伤、满面悲戚,静静地围聚在太后的床榻前,默默垂泪,为她虔诚送行。
“皇祖母,您别走,留下多看看吧,孙儿还没来得及好好孝顺你呢……”
永琰身着素服,直挺挺地跪在床头,脸颊上挂着未干的泪痕,眼神中满是悲戚与不舍。
“哭什么?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人老了总归是要走这一遭的。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倒比哀家这个老婆子还胆小害怕,都别哭了,尤其是你,永琰……”
太后脸上带着慈爱又温和的笑,目光缓缓扫过众人。
是回光返照。
“是,孙子谨遵皇祖母的教诲……”
永琰紧咬下唇,强忍着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抬手快速地将脸上的泪渍擦拭干净,努力挤出一丝笑容,试图让太后安心离去。
“这就对了……皇帝的身体一直不见好转,哀家这一走,待三年孝期满,永琰,你便登上那龙椅吧,国不可一日无君呐……”
太后目光微微一转,瞟向站在永琰身旁的嬿婉,眼中满是复杂神色,继而轻轻叹了口气说道。
这不就是她想要的吗?
永琰是个好孩子,她要走了,得帮一帮他。
三年时光,于永琰而言,足够他在朝堂之上站稳脚跟,根基稳固。
“皇阿玛正值壮年,儿臣定会广诏天下名医,定能将皇阿玛的病治好……”
乍一听太后这话,永琰心下一惊,下意识开口推脱。
可念头一转,脑海中浮现出皇帝如今那病入膏肓、神志不清的模样,话音便又无声无息地断了,只剩满心无奈,陷入沉默。
国不可一日无君,那个位置,由不得他不要。
“哀家如今已是弥留之际,你就别再说这些话了,就照哀家说的办吧。你们都先出去,留哀家一人清净清净,皇后,你留下,哀家有话对你说。”
太后的声音虽虚弱,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是。”
众人齐声应道,鱼贯而出。片刻间,原本喧闹的长春仙馆内,便只剩下太后与嬿婉婆媳二人。
四下里一片死寂,唯余烛火摇曳,光影斑驳。
“皇后啊,哀家当年可真是没看走眼。”
太后喟然长叹,言语间满是感慨,她望向嬿婉的双眸虽已混浊,却仍透着些许欣赏之意。
想当年,嬿婉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宫女,在这后宫中,一路摸爬滚打,一步步攀上如今皇后的高位。
太后身为局中人,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深知她那些手段的高明与狠辣。
在太后心中,嬿婉和她认识的某个人有几分相似,却又有着诸多不同。
似是故人归来,却又别具新意,让人忍不住细细打量。
“多谢皇额娘夸赞,若不是有皇额娘多年来的照拂与帮衬,臣妾哪能有如今的安稳日子。”
嬿婉欠身行礼,言辞恳切。
太后躺在床上,听着她这番回应,嘴角不自觉上扬,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打破了屋内略显凝重的气氛。
“如今都到这时候了,咱也别再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虚话。哀家只盼你能信守诺言,日后多照应着哀家的女儿、外孙们……”
太后气息愈发微弱,眼神中满是忧虑与不舍,她这一辈子,最放不下的就是自己亲生的几个孩子。
皇帝并非她亲生,这么多年下来,膝下也就只有两个女儿。
身为皇太后,却眼睁睁看着她们在这宫中过得战战兢兢,难以护她们一生安稳……若不是皇帝为人太过凉薄无情,她又怎会默许嬿婉一步步窃取他的权柄,走到如今这步田地。
“皇额娘放心,儿媳定当谨遵承诺。这些年,儿媳向来说到做到,往后必保他们荣华富贵,一世无忧。”
嬿婉凝视着床上这位弥留之际的老人,心中不禁泛起几分唏嘘。
“好,好……如此,哀家便放心了。你啊,往后也该好好歇歇了。哀家这一走,你肩上的担子虽重,可也得顾着自个儿,莫要太累了……”
太后气若游丝,声音微弱地呢喃着,神志已渐渐模糊不清。
她在这宫中沉浮半生,又怎会不明白,自己一日在世,于嬿婉而言便是一种压制。如今大限将至,诸多牵挂,终是要放下了。
“是,儿媳谨遵旨意,您放心地去吧……”
嬿婉微微垂首,敛去眼底复杂的神色,面上满是关切,静静地望着太后。
“珍爱眼前人,凡事啊,记得给自个儿和身边人,留那么一线生机……”
太后的目光直直地落在嬿婉身上,却又仿若透过她,看向了遥远的过往,那目光中有着对旧人的思念。
在这深宫里,真心实意最是难寻。
太后此刻心中清楚,自己大限已至,是时候去找当年那位心心念念的故人了。
回首半生,岁月匆匆,头发早已斑白。
容颜也已老去,不知故人相见,还能否认出如今这副模样的自己。
只可惜,当下并非春日,不能在那山花烂漫、万物复苏之际与故人重逢了。
太后喃喃自语,声音微弱,仿若一缕即将飘散的轻烟。
听闻此言,嬿婉心头猛地一紧,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帕子,脑海中瞬间浮现进出忠的身影。
这些年在宫中的权谋争斗、风雨飘摇,进忠始终伴其左右,是她为数不多能信任之人,此刻,太后的告诫像一记重锤,敲在她的心坎上。
待嬿婉回过神来,太后已然缓缓合上双眼,面容安详,只是沉沉睡去。
她轻手轻脚地走近床榻,伸出微微颤抖的手,缓缓探向太后的鼻息。
入手一片冰凉,鼻息再无动静。
殿内炭火熊熊燃烧,暖意融融,这位叱咤后宫六十余载的传奇人物,最终还是在这温暖的床榻上永远合上了双眼。
徒留一室寂静,与后人无尽的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