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之后,云桢清忽然忙了起来。
他变得早出晚归,绑在后院的那个高大的婢女也被他带走,不知去向。
唐玉笺不明所以,第二日仍如以往那样在庭院中等他,因为前一日他们约好今夜还要去吃那家酒楼的烤乳鸽。
可最后,只等来了昭文。
昭文似乎急匆匆地赶回来的,不顾天气转凉,奔走得额头上渗出了汗珠。
目光在与唐玉笺相接的瞬间,迅速低下头,遮掩住眼中交织的复杂情绪,然后低声说道,“走吧玉姑娘,世子吩咐我,今日要带你去第一楼吃烤乳鸽。”
唐玉笺顿了顿,没动。
昭文又问,“姑娘不是想吃吗?为何还不起身?”
唐玉笺问,“云桢清呢?”
昭文回答,“世子处理朝务,今夜可能不归,就宿在宫里了。”
唐玉笺沉默片刻,又躺了回去。
“那算了,今日我也不是很想吃。”
昭文似是对她的回答有些意外,离去前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神情里多了许多东西。
只可惜,唐玉笺并未抬头,也无法洞悉那眼神背后的意味。
一连许多日,唐玉笺都没有见到云桢清。
某一次夜里,唐玉笺坐在树上,靠着宽阔的枝桠睡着了。
等再睁开眼时,发现树下多了个身长玉立的白衣公子。
云桢清不知何时回来的,墨发肩颈上披着银白色的月光,远远地站在一处未开的西府海棠旁,仰头看着她,并没有靠近。
察觉她醒了过来,温声开口。
“玉笺。”
唐玉笺微微垂首,声音中带着一丝困倦。
“云桢清,你回来了?”
“为何不去屋里睡?”云桢清轻声问道。
“我在等你。”
唐玉笺睡眼惺忪,扶着树枝坐起来,“好几日没见你了。”
迟迟没有等到回应,她以为自己是睡糊涂了,睁眼看过去,却发现云桢清依旧静静地伫立在树下,没有离开。
只是也不知为何,只看着她,没有开口。
距离遥远,眸光似明似黯,像有什么心事。
想了想,唐玉笺决定大度一点,先打破沉默,“云桢清,你最近有没有按我说的,离那两个话本里的主角远一些?”
云桢清动了动唇。
就见他的唇角缓慢扬起,弯起新月般清浅而柔和的弧度,笑容温和,“好,我按你说的,避开他们。”
唐玉笺点头,孺子可教,“这样你才能长命百岁,安乐无忧,知道吗?”
长命,百岁。
安乐无忧。
云桢清在唇齿间回味这几个字,随后点头,“知道了,玉笺。”
唐玉笺也笑,白皙柔软的脸颊上还带着些许睡着时袖子压出的红晕。
她随手将一只圆圆的果子从树上摘下来,扔给了他,语气中带着一点得意,“这是今年最后的桃子了,我特意为你留下的。天一冷,就再也尝不到这样的鲜甜了。”
云桢清垂下眼帘。
目光落在掌心中那颗圆润饱满、红尖诱人的桃子上。
仔细地将其收好。
仍旧是一阵无话。
一阵微风拂过,唐玉笺轻轻吸了吸鼻子。
闻到了淡淡的鸡蛋壳味。
回房后,云桢清再也压抑不住,捂着嘴闷声咳嗽起来。
门被推开,昭文匆忙进入,一见到云桢清的状况,脸色骤然变得苍白,惊呼道,“世子!”
他快步走到云桢清身边,只见云桢清指缝间渗出丝丝缕缕鲜血,在白皙的皮肤上格外触目惊心。
云桢清低垂着眼帘,凝视着自己的手掌,沉默了许久。
淡声说,“我无事,安静些。”
这只是个开始。
不过是他的身体早已积弱,服用了散剂后,比别人更早地显露了衰败的迹象。
他猜想,随着时间推移,他的身体可能会溃烂。
那样实在不好看。
上京街道上不知何时起,多了许多僧人的身影。
唐玉笺最近衣食无忧,倒是没有再去卖酒,时不时跟着侯府负责采买的管事出门,去挑一些喜欢吃的东西。
回来时,看到门前有一位行脚僧人,在向房门讨水喝。
唐玉笺慷慨地上前,主动给僧人递了水。
却没想到换来的竟是一句,“施主,你是祸世命格。”
一时间,身边的下人们都没了声音。
管事的脸色一沉,先回过神,怒气冲冲地斥责道,“哪里来的狂妄僧人,竟敢在侯门之前妖言惑众,来人啊,还不快将他逐出去。”
僧人手里端着水碗,面容平静,不卑不亢,他的话语直指唐玉笺,声称她的存在会给周围的人招致灾难,走到何处,便祸及何处。
听到这样的,唐玉笺心中虽有不开心,却也不至于到让人将他赶走的程度。
她只是凶恶的瞪了僧人一眼,对他说,“那你还不快点喝了水把碗还给我?站在这里不走,是想被我祸害吗?”
僧人轻抿一口水,目光再次投向侯门,凝着安平侯府那块沉甸甸的门匾,缓缓开口。
“这家的主人,时日无多了,活不过月圆。”
原本只是略有怒意的唐玉笺脸色倏然沉了下去,眼瞳中透出一点暗红。
她嘴角缓慢平了,一字一顿的问,“你说什么?”
僧人依旧从容不惊,开口像是要重复一遍。
唐玉笺扬起手一把打翻了僧人手中的水钵,水花四溅。
正怒气冲冲之时,忽然伸来一只手,稳稳地握住了她的手腕。
指尖冰凉,肤白如玉。
唐玉笺转过头,看到了面色平淡的云桢清。
他不知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知究竟将这僧人的话听进去多少。
对上唐玉笺的视线,只是握住她的手腕,对她缓缓摇了摇头。
随后转身吩咐昭文给僧人拿一些食物和越冬的厚衣,除此之外便再无别的情绪,带着唐玉笺回到府中。
唐玉笺垂着眼睛。
也不知为何,她有些不安。
“云桢清,你今日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云桢清声音柔和,听上去像是没将僧人刚刚的话放在心上,“昨夜之前,我不知玉笺一直在等我,所以回来的迟了。外面天寒,不想让玉笺再等了。”
唐玉笺开心了一点,“那今日能吃烤乳鸽了?”
云桢清含笑,“今日本就想带你吃烤乳鸽的,玉笺和我想到一处去了。”
她高兴了一会儿,可又垂下眼睛,忽然有些难过。
她问云桢清,“听到那僧人满口胡言,你不生气吗?”
云桢清摇头,“不生气。”
停顿了下,又补了一句,“玉笺也不用因此事生气。”
唐玉笺却有些笑不出来了。
她拿眼睛看着高挑隽美的云桢清,鼻息间闻到那股很浅很浅,却依旧存在的鸡蛋壳味。
忽然问,“云桢清,你很容易生病吗?”
许久之前,他也只是在亭子里坐了一会儿,第二日就生病了。
唐玉笺不信那僧人的话,可心尖像始终有东西吊着,让她不得安稳。
她罕见的有些认真的问,“你会不会死?”
云桢清良久地看着她。
他回想起,刚才僧人也称她为灾星,可她好像已经忘记了那些话,只顾得关心他会不会死。
喉间翻涌着晦涩的血腥,舌尖却像品到了含着苦涩的甜意。
云桢清的笑容柔和而虚幻,如同镜花水月,转瞬即逝,在凡尘间美得不真实。
他缓缓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也许我的余生不会太长。”
这种话他从出生起,就经常听身旁的人说,
生老病死,四字一直缠绕在他短暂的生命当中。
忽然他又笑了,轻声说道,“也许余生短些,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柔和的目光的转向她,云桢清语气平淡,落在唐玉笺耳朵里,却凭空添了一丝请求的意味。
“所以,玉笺,能不能多陪我一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