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山大营,康长明望着眼前拔地而起的庞然大物,心中是喜忧参半。
高兴的是历经近十个月,虽说南北两侧还有二十余步便能接拢,但堰体总算是成型了。
担忧的是十数丈高的大堰底下,却是三万余劳力的尸体,和无数的银钱物资。
如果大堰能完成攻取寿阳的任务,那一切都可以说成值得。
怕就怕这一天接着一天的投入,没有个尽头。
于此同时,敌军好像是发现了什么端倪,近段时间连连侵犯荆山,萧靖艺也不得不把洛口大营后撤了五十里,以保护洛口至荆山沿线的河堤。
“禀将军,堰下河水皆已成了急流。”
“午后又有四十名劳力不慎落水。”
“再这样下去,恐怕没等大堰筑成,那些劳力性命......”
“我知道了。”
康长明看了看眼前任职石匠队长柳氏兄弟。
“你二人所言,我又何尝不担心呢!”
“可大堰必须筑成,这是陛下钦定大事!”
“柳大,你去好生安抚他们家眷吧!”
“小人......得令。”
兄弟二人对视一番只得拱手退去。
“长明兄!”
康长明回过身,只见昌义之神态焦急。
“荆山出事了!”
“出了何事?”
“索虏临潼郡发兵四万,在对岸大张旗鼓。看来是要攻我荆山大营了。”
“什么?此事萧都督可知晓?”
“萧都督已派出了三万水军,与荆山将士合兵一处准备御敌。”
“当下水流湍急,索虏一时间也不敢贸然渡河。”
“不过如此一来,淮水北面堤岸恐怕难以保全了。”
康长明点了点头。
“再过数月,大堰就能接拢闭合。”
“断不可出了差错!”
“长明兄放心,我会率所部将士,日夜驻守南岸!”
“有劳义之兄了。”
“只不过两军对峙,消耗颇多,我洛口士卒刚刚度过难关,没想到又来了这么一遭。”
康长明说完,摇头叹息。
“局势如此,想必那索虏亦不想耗下去了,不知长明兄可有应对之策?”
“计策,倒是有一个......只不过是缓兵之计罢了。”
“哦?还请长明兄仔细说来。”
“为今之计,只有讲和了!”
“讲和?”
昌义之顿时一惊,两军都对峙一年多了,怎么说讲和就讲和呢!
“此时索虏气士正盛,而浮山大堰就要筑成,值此当口,万事还需谨慎为好。所以讲和,乃是缓兵之计,待大堰筑成,我们便可水淹寿阳,到时候我大军挥师北上,定可一雪前耻!”
“嗯。”
昌义之听后点了点头。
“长明兄此计虽好,不过还需同萧都督商量一番才是。”
“毕竟我只是奉命驻守浮山,长明兄乃是都督筑堰。”
“至于北徐军务,还要由萧都督决断。”
“嗯,义之兄所言在理,事不宜迟,义之兄随我一同去吧!”
荆山大营,萧靖艺、萧子明等人顺次列坐。
康长明也不含糊,直接说出了自己的计策。
只见众人毫无反应,就好像是没听过‘讲和’这两个字一样。
“还请都督定夺!”
康长明再次拱手致意。
一旁的萧子明放下茶杯,看了看他。
“康将军身为筑堰都督,已忙得不可开交,又如何有这般精力,考虑破局之策呢!”
康长明听后皱了皱眉。
都这个时候了,还计较谁负责些什么!
自己提出的计策都是为了大局着想,又有什么不妥呢!
“呵呵,子明将军不要忘了,筑堰本就是为了破敌。”
“如今大堰就要建成,可是索虏增兵发难,若荆山一破,我等又该如何向陛下交代!如何向浮山二十余万劳役交代呢!”
“呵呵呵......”
萧子明一声冷笑。
“将军稍安。既如此就先不说各自职责了,就说一说康将军吧。”
“都说康将军为了筑堰竭尽心力,每日劳苦不堪。不过我却听闻康将军终日守着大堰,不过是发放些抚恤银钱罢了,至于筹集银钱物资事务,皆由他人代劳;而到了晚间才是将军主事之时,想必那位美人乃是国色天香了。”
“我所言......没错吧?”
康长明听后狠狠的瞪着萧子明。
他说的虽不是事实,但自己的帐内的确有个丽儿陪伴,如今落下话柄,自己又怎么好辩解呢。
“所以依我之见,将军就不要说什么言和之计了,倒不如带着所部将士,渡河北上去吧!”
萧子明言辞犀利,转身瞥了康长明一眼。
都说忍一时风平浪静,可康长明这一忍,倒是助长了萧子明的气焰。
“竖子小儿!”
“我定要参奏于你!”
康长明怒目而视,指着萧子明的鼻子骂道。
“我亦要参奏你!”
萧子明也不示弱,二人面对面谁也不让谁。
昌义之见状连忙上前,拦下了康长明。
场面极度尴尬,帐内人都不敢作声了。
只见萧靖艺舒展眉头,睁开了眼。
“好了好了,都不要再争了!”
“康将军,言和之策,我不是不赞同。”
“只不过......实难为之啊。”
“不妨想想看,索虏和我们对峙了一年之久,而寿阳城却丝毫未动,说明我军拿他们无甚办法。加之初春时子昭都督溃败于洛水,更助长了索虏气焰。”
萧子明听到这话,不由得绷着脸埋头喝茶了。
萧靖艺说着,起身来到了康长明身边。
“所以即便陛下同意,我等此时去讲和恐怕也无甚效果。”
“说不定索虏见我势弱,气焰会更加嚣张。”
“到那时,这言和之策,便是适得其反啊。”
“老将军,筑堰事关重大,我亦能理解你心中所想。只不过为了北徐安定,我们不得不慎重考虑啊!”
昌义之心里倒是比较赞同萧靖艺这一通分析,于是看了看康长明。
康长明稍稍点了点头。
“如此,是我心急了。”
康长明拱手示意。
“哎!将军不必如此。”
“你我同为朝廷效力,将军虽担任都督筑堰,但能顾全大局,直言胸臆,靖艺理当感谢才是啊。”
萧靖艺说着,拱手回礼。
康长明静下心来想一想,的确是自己唐突了。
只不过除了讲和,又能如何应对来犯之敌呢?
却说建康宫勤政堂,皇帝吹了吹黄绢上的墨汁,递给了俞三福。
“传旨给萧辰,让他准备准备,尽快动身吧!”
“是!”
俞三福折起黄绢,迈下了台阶。
还没走到大堂中央,便跌了一个趔趄。
这一跌可不要紧,勤政堂失火那次就如同这个感觉,脚下无力,身体发软,似乎此时的生命已经拱手让了出去,不知道能不能回来。
“陛下快跑!”
俞三福倒地的一刻,叫出了声。
紧接着是一阵地动山摇,应着‘轰隆隆’的声响,屋里的方格木窗忽闪忽闪的终于坚持不住,跌了下去。
“护驾!”
直阁将军裴渊明、王神念猫着腰跑了过来。
此时皇帝撑起手掌稍稍遮了遮头顶,还没来得及寻个地方躲避,一切便恢复了安静。
廊间的金甲红袍侍卫蜂拥而至,立在门口朝里面望着。
只见皇帝眯着眼摇了摇头。
“我佛慈悲,南国命数虽有坎坷,但还没到油尽灯枯之时啊!”
“还请陛下移步。”
裴渊明说着,便和王神念将他搀起,走了出去。
“益州战事,朕时时挂念。你去问问中书省,可否接到奏报了。”
“是!”
裴渊明低头拱手离去。
“启禀陛下,地动致使太阳门塌陷,众将士发现了......一块陨石。”
伍有常跪在一旁,神情忐忑,只见他双手捧着一块黑褐色的石头。
王神念见状皱了皱眉头。
“京都地动时而有之,一块陨石又如何这般惊慌!”
“快快退下吧!”
“可是......”
皇帝看了看伍有常,满脸疑惑。
“陛下,这石头上......似乎有字迹。”
伍有常低头托着石头,低声说着。
王神念见状快步上前接过了青石块,跪地呈了过来。
皇帝眯着眼,用袖口稍稍擦拭着那块陨石,忽见上面有一列字迹:绍宗梁位唯武王
伍有常巴眼瞧了瞧,没怎么看懂。
“传在省臣工,到内朝议事!”
“领命!”
东柏堂西南的内朝,众人面面相觑,看着那块青石只有咂舌,却说不出话来。
“众卿都瞧一瞧,这块青石所载,乃是何意。”
皇帝神态自若,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额......臣有一言。”
国子祭酒蔡景节上前拱手。
“不必拘礼了。”
“书中有载,古魏国辅政重臣司马仲达得天石一块,上有‘牛继马后’字样,因此他血洗朝廷,杀尽了牛氏一族。”
“《五行志》有云:国得陨石,必有变幻。”
“然凶吉之兆,不可解也!”
中书郎、国子博士范子真听后摇了摇头。
“若如蔡祭酒所言,这青石乃成了虚无缥缈,不可琢磨之态。”
“陛下,臣以为此青石毫无奇异可言,更无预兆所载。我南国始兴,一切皆在陛下恩泽抚慰之内。”
“至于上面这些字迹,恐怕是人为所致了。”
众人听后一惊,怎么就人为所致了!
这深宫大院之内,还有谁能进来。
在场的这么多臣子,又有谁敢做出这样的事呢!
“范博士!”
司马元素语调严肃,瞪着眼看了看他。
“此乃朝堂,议事之地。”
“你怎敢信口开河,胡言乱语!难不成还要说一些‘无神’之因吗!”
范子真听后埋着头退了回去不说。
要说司马元素一句“无神之因”,就把范子真怼了回去,这可不是言语压制,而是事出有因,至于是何原因,咱们后续再说。
“绍宗梁位唯武王......”
“其所指......恐怕是当今宁远将军、琅邪、彭城二郡太守武陵郡王!”
众人听了袁昂这一句话,皆瞠目结舌。
怎么可能!
陛下刚刚敕封萧纪为武陵郡王,那么小的孩子,就想争夺皇位了?
建安王听后瞪了一眼袁昂。
“袁尚书休得妄言!”
“陛下,地动乃是天怒之兆。”
“臣以为,陛下应下旨安抚百姓,登坛祭天,以祈南国安宁康定。”
皇帝听后捋了捋胡须。
“朕潜心修佛多年,苍天尚且如此,看来虔诚之心还是
不够啊!”
“文达,就由你安排祭天大典吧!”
“臣,领旨!”
“陛下,北徐康长明有奏。”
俞三福接过徐修仁手中的糙纸,递了过去。
皇帝看后稍稍点头,脸上也露出了一丝喜悦。
“大堰初成,再过数月,我军便可大破寿阳!”
众人听后皆是喜不自胜,一番附和后便各自散了。
只有徐修仁还在原地,垂手站立不说。
“徐令,你还有什么事吗?”
“禀陛下,北徐还有一封奏报。”
“呈上来吧。”
徐修仁递过糙纸,退到了一旁。
要说这封奏报,可不是什么好事。
北徐太守张豹,得知康长明献计未成,原本提着的心才慢慢放了下来。
自己的功名就在他手里掌握着,若是他献计成功,以康长明那副性格,便如同小人得了志,到那时任凭自己再做什么恐怕都晚了。
幸好他被萧靖艺婉拒了回来。
但他那个‘言和’之策,可不能就这么被‘埋没’了!
张豹所写奏报,乃是参奏康长明混淆视听,意欲投北之罪。
奏表中把他说的‘言和’计策直接表述成了以此麻痹三军,伺机引狼入室,不臣之心,草木皆知。
皇帝凝神思考良久,心中泛起了寻思。
要知道,他康长明在去年冬日毛遂自荐,于廊间撑起了数百石弓,可谓是求功心切,一心想着去北徐,给自己去职后找退路。
后来呢,他背负中饱私囊之嫌,虽说朝廷没有深究,可终究不是空穴来风吧,还不是为了功利钱财。
如今都督筑堰,更是急功近利,不惜牺牲万余劳力性命,可大堰未成之前他还是没有功勋。
而索虏增兵,伺机侵入荆山,他却献出了求和之计,这不得不让人深思,是不是他康长明按捺不住了,想要易主投诚呢?
萧辰在院子里正在晒太阳,心中不免孤单落寞,可他又算不上孤单,那沙沙作响的树叶就是秋日的窃窃私语。
“萧常侍可是悠闲啊!”
门外一个声音十分清脆,只见俞三福带着几个小寺人缓步走来。
萧辰睁开眼,扶着桌子下了躺椅。
“恭迎中使。”
“常侍不必客气,老奴是给您报喜来了。”
“萧辰听旨!”
萧辰不紧不慢,低身拱手以待。
“散骑常侍萧辰,频频献计有功,着为岳阳县公,食邑五千户,领本郡太守、加军师,散骑常侍如故,都督湘南岳阳、零陵、药山、永阳四郡新政事宜。”
“第下,快接旨吧!”
萧辰低头拱手,接下了圣旨。
“臣,领旨谢恩。”
“中使还是叫我萧辰吧。”
“呵呵呵,郎君即得封赏,回头啊,别忘了面圣谢恩才是啊。”
“这是自然。”
“不过这圣旨所言,可是让我去湘州了?”
“没错。”
“岳阳县乃湘州岳阳郡治所,郡中有内吏司马子产操持政务,加之零陵郡太守萧景冲、永阳伏玄耀。”
“这几位都是我朝治世能臣,为政清廉,深受百姓爱戴,想必郎君定会和他们成为好友了。”
“对了,陛下特地让长沙内吏丘仲孚到岳阳郡帮助郎君。
“丘仲孚?他被赦免了吗?”
“是啊,陛下念其忠心可嘉,在郡理政有功,便将他外放至长沙郡了。”
萧辰听后抿嘴儿笑了笑。
“看了陛下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去年只在郢、江二郡实施新政,如今能大举铺开,实在难得啊。”
“我主圣烛高照,自然福泽万民。”
“此番启用郎君,足见陛下对你信任非常。”
“郎君此番前去,还要不遗余力,展露身手才是啊。”
“中使过奖了。”
“我哪有什么余力啊。”
“湘州有王珍国将军坐镇。”
“召陵、衡阳、湘东、长沙四郡皆是皇族郡王的封地。”
“呵呵呵......看来把我派去湘南,也是迫不得已了。”
“哎呦,郎君低声着些。”
俞三福左右瞧了瞧,向萧辰靠了靠。
“实话跟你说吧,陛下此举,的确出于无奈。”
“但郎君若能将新政实施开来,让几位郡王看到成果,他们定会主动请郎君到湘北推行新政。”
“为政之道,不在一朝一夕。”
“封地上粮食调税成倍增加,对诸位郡王亦是好事。”
“郎君又何必如此消极呢。”
萧辰背着手点了点头。
“中使说的是。”
“可能是我......一时倦怠了吧。”
“郎君休要如此。”
“如今朝中,谁都能倦怠,唯独郎君你,绝不可轻意退却。”
“呵呵呵......”
萧辰苦笑着摇了摇头。
“中使这话,太看得起我萧辰了。”
“老奴可不敢说笑。”
“难道郎君还没看出来吗?”
“陛下是想将治国大任交给你啊!”
“待你羽翼丰满,早晚会成为一方郡王。”
“当今几位郡王中,数七殿下最为宅心仁厚,但殿下他常年劳苦,早已积劳成疾,加之上了年岁,陛下担心......”
“诶......”
“若真到了那个时候,陛下就如同失去了左膀右臂。”
“治理南国,还能靠谁呢!”
萧辰眨了眨眼,有些不解。
“中使所言,我实在不解,朝中有那么多郡王,难道陛下就没有倾心信任之人了吗?”
“就算不提临川王和建安王,不是还有鄱阳王、始兴王和长沙王吗?”
“诶......”
俞三福缓缓的摇了摇头,看着满地落叶,皆是萧瑟之景。
“西北之地,常年战乱,如今索虏逼近广汉郡,胜负未分。”
“鄱阳王和始兴王二人,已在西北耕耘十数载,对地况民情甚为了解。”
“因此西北之地,无人能代替二位殿下。”
“再说长沙王,倒是十分恭敬,可除了治理长沙郡外,尚未展露理政才能。”
“陛下也时常忧虑,真不知道长沙王是有意为之,还是深藏不露啊。”
“再说几位小皇子,刚刚被敕封为郡王,一切事物皆在懵懂之中。”
“如此观之,我朝为政能臣,已然成了青黄不接之态。”
“如此形势,郎君又怎能不担起重任呢!”
俞三福这番话是倾尽了肺腑。
能对南国内部形势看得如此透彻,可不全是因为他一直待在皇帝身边。此时不得不佩服他,要是他腿下有根,定会是个肱骨能臣了。
比起俞三福自己的理解,这些分析更像是皇帝亲口叙述过的一般。
但俞三福神情坚定,说了这番话后眼眶也跟着湿润了。
萧辰再次低头拱手。
“劳烦中使回禀陛下,请陛下再容我几日,待我安顿好家中事情,再行赴任。”
“也罢,我自会向陛下禀报。”
“对了,听说玉漱姑娘......”
萧辰微微地点了点头。
“自古红颜多薄命,她真是命苦啊。”
“可曾查到凶手了?”
萧辰摇了摇头。
“还没有,仵作也没查出些什么线索,恐怕这件案子......是没有结果了。”
“那......易将军可知道此事?”
“我还没有告诉他。”
“毕竟他在益州前线,若是因为家中的事乱了心神,恐怕会影响战局。”
“也罢......”
“若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常侍尽管跟咱家说,咱家对郎君和易将军颇为敬佩,能为二位做些什么,也能安心些了。”
“那就先行谢过中使了。”
于是二人互相拱手作别。
萧辰攥着黄绢,一时间心神不宁。
没想到南国内部是这样的干瘪。
寒门后生不敢大面积重用,纨绔子弟亦可不担当大事。
只有身边这些开国郡王和贵族肱骨大臣,能作为国家的中流砥柱。
可如今文臣武将已经呈现出断层之势,从前几次的战事就能看得出来。
这么一想,自己要是如此不负责任,袖手旁观,可就太不通情理了。
可自己最想要的,最想达成的事就是娶环儿,这老皇帝怎么就不同意呢!
如今二人就这样硬生生的被人为的拆散了!
萧辰心里实在是想不通......
正所谓:
一朝风雨一朝晴,黑白二志任谁听。
本是番邦流浪客,何必倾心向朝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