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有虎翼大将军谢珩,蒙陛下赐婚娶上官氏为妻,未料上官氏对身世多有隐瞒,且无贤无德,与夫家生隙,正合七出之条,因感念陛下赐婚之恩,及与上官府多年情谊,不忍明言,上报天听后情愿和离,任凭改嫁,并无异言。怀庆元年腊月初一。”
她微微一笑,转身将和离书递给谢珩:“多谢将军仁慈收留,如今定州一案已人赃俱获,还请将军在和离书上签字画押。我与将军从此一别两宽,再无瓜葛。大伯母若想鱼死网破,大不了在上官府关上门对付我,与旁人无关。”
沈秀莲身形微晃,嘴唇颤抖:“你……你竟然吃里扒外。你们,早就算计好了……”
谢珩死死盯着和离书的落款。腊月初一?那不就是她中毒醒后不久。他紧握双拳,手指深深地嵌进肉中,心口痛得几乎要窒息。
她的脸色惨然,瞪大的一对眼睛像深不见底的古井。他想看透井底还藏着什么,却只看见了浮在水面上的坚定和决然。就跟那日她自请下堂时的眼神一模一样。
他心头猛地一震,突然读懂了她眼神中的含义,也终于明白了她对自己若远若近的真正原因。
秦红雪还活着的事,她早已知道了。
她是不是已经下定决心要回萧国找她娘了?明明近在咫尺,他却感觉她离自己越来越远。他又一次感觉到了锥心的恐惧,就如那日抱着奄奄一息的她。
他忍不住伸手想抓住她,可是却抓了个空。狐裘的衣摆拂过他的手掌,她一个转身走向门口,毫不犹豫地拉开房门离开了,只留下一阵风。
沈秀莲颓然跌坐在椅子上,不甘心地摇头,恶狠狠地骂道:“不可能,不可能。她怎会有这种胆子,她怎敢违逆我?她就不怕被当成萧国探子碎尸万段吗?”
谢珩看向她的眼神憎恨而冷冽:“你以为用了醉心曼陀罗,就神不知鬼不觉了吗?”
“你……你怎会知道醉心曼陀罗?”沈秀莲猛地抬头,满眼的恐惧和不可置信。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谢珩的眼神恨不得乱箭将她射死,“我已命人查到令尊多年来违禁使用此药断了不少案子。若是我将此事禀告圣上,你猜他是更厌憎上官清还是令尊?”
沈秀莲全身打了个哆嗦。当今圣上并非赵太后亲生,其生母正是前朝因使用醉心曼陀罗而被处死的太子侧妃,后才被挂在膝下无子的太子妃赵氏名下抚养长大。
怀庆帝对此药深恶痛绝,若是得知沈家仍在偷偷使用,一定会将沈家满门抄斩。这可是比定州一案更犯陛下忌讳的事。
“大将军,你我今日就算扯平了。”沈秀莲在心中稍作盘算便软下身段,“将军说的对,惜云亲娘的事说出来对大家也无好处,我只是一时情急才出此下策。我父亲之事也望将军守口如瓶。将军就当我今日没来过。”
谢珩站起身鄙夷地看着她,“我虽然不信你说的半个字,可我相信你这种人最会权衡利弊。以后若是与人谈判,先掂量一下手里的筹码够不够份量。你可别忘了,上官锦鸿还在我军中。如若再耍花招,莫怪我百倍奉还。来人,送客!”
沈秀莲脸白如纸,低着头掩住眼中的不甘和恨意。
谢珩不想再多看她一眼,心思早就随着方才那阵风跑了。他连身上的朝服都来不及换,疾步往主院走去。
一推开房门,酝酿了一夜的馥郁梅香,猝不及防地迎面扑来,让他想起昨夜仿佛偷来的那半个时辰的宁静和温存,衬得他手中的这纸和离书更像个笑话。
她似乎料到他会来,桌上摆好了两杯冒着热气的茶盏,寒霜也被她支走了。可她一回头,却意外看见他一脸气势汹汹的表情,僵在门口。两个人就这样被裹在一团浓得化不开的梅香中,面面相觑,仿佛谁先开口就失了先机。
房门半敞着,屋外涌进的寒风吹得他手中的纸簌簌作响。他终于垂下眼,关上房门,板着脸将那张纸放在桌上。
“你若是为了应付沈秀莲才拿出这个东西,现在还有机会把它收回去,就当我从来没见过。对付他们这些小伎俩,我自有办法。”
他压低声音,尽量让自己显得镇定自若,只有笼在袖中的手微微发颤。
今日办妥所有公事后,他满心欢喜地赶回家,就是想与她推心置腹袒露心迹,一切重新开始。可他万万没料到,迎接他的竟是一纸和离书。
她摇了摇头:“就算没有她,你我迟早也要做个了断。将军现在都知道了,这桩婚事从头到尾都是他们的阴谋。将军未向陛下告发我娘的身份已是仁至义尽,对我的百般照顾也足以告慰我爹。你已不欠我什么,反倒是我没有提前和将军商量,自作主张写了这份和离书,有损将军颜面。
可我打听过,休书需要将军亲笔,我只能出此下策。不过将军放心,我除了带走嫁妆,不会动将军府和谢家的一文钱。明日我便可把所有账目交还给张嬷嬷。将军签完字后,便可告知永康侯府开祠堂,将我的名字从族谱中划掉。”
她说的每个字都像把利刃剜他的心。这是他活了二十三年从未感受过的痛。
他手心发凉,自嘲地苦笑:“原来你都算得这么清楚了?如果今日不是沈秀莲突然冲过来,你是不是打算哪日留下这封和离书就不告而别了?”
他说中了她的心事,她自知理亏,沉默地低头,无言以对。
“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为什么不早些跟我商量?就算你娘还活着,那又如何?你是师父的女儿,你姓上官,你也是梁国人。为什么你不信我能帮你?”他不打算让她逃过,一边说一边步步紧逼。
她仓惶抬头,看见他薄怒的脸庞,深陷的眼窝中布满血丝,呼出的热气扑到她面上。她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