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中这些年一直有主战和主和两派。当年上官逸也曾跟他提过议和之事。他年轻气盛,自然不屑一顾,向往的是如古今名将一般在战场上扫平萧军,立下不世战功。
可这些年,他统领虎翼军后才慢慢理解了上官逸当年的苦衷。梁萧两国之战始于北境领土之争。北境早前本就是两国混居之地,与萧国语言相通,还互有通婚。
太祖当年占据北境后,萧国便一直想抢回去,盖因萧国气候苦寒,舍不得北境的大片草地和牛羊。而大梁其实最富庶的地方在江南,北境不过是边陲之地。
北方世家和王侯因为害怕萧国滋扰而主战,南方富庶安乐的世家承担了全国大部分徭役和赋税,一直主张议和。
可谁都不敢开口用北境与萧国交换止战,怕被扣上卖国和数典忘祖的罪名。
于是,这场仗便一直打了五十多年。双方牺牲了无数将士和百姓,耗费了无数银两。原本的边境绿洲北境如今也成了蒿草遍地、尸骨遍野的人间炼狱。
谁都不知道这场仗要打到什么时候,但谢珩知道这些年军费已经难以为继,北方世家以战养腐,倒卖军粮军械之事屡禁不绝。所以他们才对上官清之事深恶痛绝。
上官逸曾经不止一次叹息:“一将功成万骨枯。我们这些人的军功都是百姓的累累白骨堆起来的。我这个大将军不知拆散了多少血肉至亲,心中有愧啊。”
因为太后撑腰,朝中这些年一直是北方的主战派占上风,谁要提出议和便形同叛国。陛下今天怎会跟他说这番话?
怀庆帝却并未接他的话茬,招呼他坐在书案下首,忽然转换了话题。
“谢大将军此次回京,本来娶了如花美眷,春风得意,不想夫人突遭横祸,香消玉殒,实在可惜。将军可要节哀啊。”
谢珩垂首而立,心里却在打鼓:“多谢陛下体恤。臣不会因此耽误军务国事的。”
上首的怀庆帝却端起茶盏,淡淡地说:“可朕怎么听说你和夫人之前便被迫和离,因为将军夫人是萧国人,永康侯府怕落人口实,早已将其扫地出门。”
谢珩心中砰砰直跳,连忙跪倒:“不敢欺瞒陛下。夫人为上官逸将军独女,与臣两情相悦。她自小便回了京城,与萧国并无关分瓜葛,只是母亲听信小人挑唆,她又被人毒害,才与臣阴阳相隔。臣痛不欲生,但也绝不敢忘忠君爱国。”
怀庆帝摆摆手叹了口气:“其实永康侯府未免也太小心了些。当年上官逸不也娶了萧国女子?先帝也并未因此而怀疑他。北境与萧国通婚,古已有之,又不是什么皇亲国戚,刺探杀手,有什么要紧?这桩婚事,我记得还是太后赐下的吧。当时她也知道上官惜云的身份。何以闹到这步田地?”
谢珩抬眸看了看怀庆帝的表情,庆幸陛下还不知秦红雪的身份。回想他刚才蜻蜓点水的议和之意,心知陛下今日留下他并非一时兴起,不由得心潮起伏。
他一咬牙,纳头便拜:“臣也想不明白。夫人不过一介女流,只因其母有萧国血缘,便要杀之而后快,那当初为何又要赐婚于臣?还求陛下指点迷津。”
“看来将军对太后还有怨气?”怀庆帝抬眼笑了笑,“太后出自北方世家,自然视萧国如洪水猛兽。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萧梁之战,才让将军遭受丧妻之痛。”
“陛下希望臣怎么做?”他直截了当地说,“臣是陛下手中的利剑,唯陛下马首是瞻。”
怀庆帝这才缓缓走过来,亲手扶起他:“大将军多虑了。此事时机未到,将军需与朕一同参详。先帝临终前送给朕八个字:止戈为武,以战议和。这也是先帝和你师父想做而未能做到的事。”
谢珩直视着怀庆帝。少年天子的眼神含笑,但却明亮而锐利,似有千钧之力。
止戈为武,以战议和。这八个字他听上官逸提过,只是从前并未深思。
但他还是有一丝不解和犹豫。
“陛下,容臣直言,如今太后主战,朝中众臣大多跟随。臣早将生死抛诸脑后,只是怕陛下此举让自己陷入困局。”
怀庆帝收起笑意,眼中现出一丝肃杀:“太后待朕有养育之恩,如今年纪也大了,该颐养天年了。朕首先是天子,然后才是她的儿子。国事和家事,哪个更重,大将军该分得清吧?”
谢珩面色一震,重重地点了点头。
怀庆帝神情放松下来,意味深长地拍拍他的肩头:“永康侯当年是先帝肱骨之臣,朕对将军也寄予厚望。将军和夫人受过的委屈,朕心中有数。还望将军以大局为重,放手去做。若能了结梁萧之争,还天下太平,也算是告慰夫人的在天之灵了。”
“臣领旨谢恩。陛下对臣的厚爱,臣没齿难忘,唯有以命相报。”
谢珩拜倒在地,心中百感交集。若是早知陛下有议和之意,他和惜云也不会经历这么多坎坷。
此事最大的障碍就是太后。陛下若是与他站在同一条战线,很多事便好办了。
他恭恭敬敬地告辞离开,刚要跨出门槛时,怀庆帝才像是不经意地提了一句。
“将军此去北境,还不知何日能回京,你父亲和母亲甚为忧心。夫人既已仙逝,将军还是听他们的话,带个人走,早日为永康侯府诞下血脉,也算是尽些孝心。”
谢珩眉心一紧,还是立刻垂下头回了声:“是!”
当天夜里,他就去了花月楼。柳卿喜出望外地亲自站在门口迎接。
“听说将军要离京了。今日就让奴家为将军设宴饯行吧。”
谢珩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哪敢劳动柳掌柜?从前是我低看你了。柳掌柜手眼通天,待在这花月楼真是屈才了。”
柳卿疑惑地看着他,心里七上八下。谢珩已经大踏步地往二楼去了,还丢下一句话:“带落梅一起过来吧。”
等她带着落梅走进二楼雅间时,花月楼当红的姑娘们早已把谢珩团团围住,敬酒猜拳,热闹非凡。柳卿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如此开怀了。
谢珩立刻招呼她们坐到身边,脸上挂着风流俊逸的笑容。
“柳掌柜,你是六年前赎身,然后接手这花月楼的吧?这六年,你帮了我不少忙,谢某敬你一杯。”
他端起酒杯和她碰了碰,一饮而尽。
四周的姑娘们眼睛都直了,知道今日谢珩是有大事要宣布,都捂着嘴窃窃私语。
柳卿的心里像揣着个兔子,不断回想着谢老夫人交代她的话,心慌意乱地干了杯中酒,又满怀期待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