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化工老刘在火葬场有一间休息室,有时候火化的人多了,他当天就住在休息室不回家。
老刘的休息室里面搞得跟宾馆的标准间一样,两张床,配备的棉床被窝也都是两套,说是公共休息室,其实平时也没有人愿意在那里休息。火葬场的火化工原先不止老刘一个,另还有一个火化工师傅。那师傅是民政局领导的亲属,干火化没干到一年,不知怎的,突然去卖骨灰盒,但火化需要他的时候,他也会去帮一下忙。
原先干火化工,后来去卖骨灰盒的师傅,去卖骨灰盒之前,有时候也去休息室坐坐、躺躺。如今那火化工既然不再火化人,去卖骨灰盒子了,老刘就把休息室所有的钥匙都掌握在自己手里。
别人把火化工老刘看得很脏,老刘认为那些嫌他脏的人也不能比他干净到哪里去。他把那间休息室看得跟一方净土相似,轻易不允许别人光临。
与老刘打架之前,李文祥从来也没有机会到休息室休息过。挨揍后,老刘主动示好,他火化过人,有时候喊李文祥去休息室的床上躺一会儿。
李文祥不能说话,嘴巴像被粘胶粘着似的严丝合缝,神色也很严肃。老刘摸不甚清他的底细,除了得知他的到来是馆长钦定外,还听说李文祥有公安局方面的关系,对他更加不敢动歪脑筋,甚至还巴结他,把休息室的钥匙配了一把交给李文祥,让他什么时候想休息就什么时候进去休息。
李文祥比较爱干净。与赵起来结婚之前,在李楼村当光棍儿的时候,村子里整天臭烘烘的,后来发现造成村子里整天发臭的原因是各家各户的厕所处理粪便不及时,处理不及时的原因是各家各户的年轻人都到外地打工不回来了,家里剩下的上年纪的人没有力气处理厕所里的粪便。于是他承担了全李楼村各家各户厕所的粪便清理任务。
李文祥钻进厕所清理粪便,弄得一身都是屎尿点子。再进另一户人家之前,他必定换一身干净裤褂帮他家清理厕所,衣服基本上做到了一厕一换。
不论婚前婚后,从庄稼地里干完活儿或者帮人家掏过粪池子,李文祥到家就洗澡。
到火葬场当接运工实属不得已,为了给孩子买学区房,李文祥顾不得那么许多了,在爱干净上提高了要求。从火葬场回家,非得到澡堂子洗了澡,把全身的衣服,里外都换一遍,连鞋子也不愿意穿回去,他怕自己在火葬场粘上的死人气息传染给家人,何况还是住在赵起来的父母家里。
自从有了火葬场休息室的钥匙,李文祥只要没有机会在外面洗澡换衣服,他坚决不回家,就住在火葬场那间休息室里。
老刘在讲究干净的问题上,与李文祥大同小异,但从不夜不归宿。看见李文祥隔三差五住休息室不回家,他对李文祥说,老李,我跟你搭个伴吧。
老刘原先也是一个不在编的临时工,干了五六年后,才有机会入编晋升为正式工。
老刘说,愿意干火化工的,家里的经济状况都不太好,原来他家在乡里,也没有一技之长,种地收益只能允许他们家吃饱饭,买件衣服穿,日子过得甚是困窘,他和老婆只好来屿石县城里收废品补贴家用,他今年四十七岁,三个小孩,两个大的出去打工了,还有一个读小学。前年因为小小孩上学,才从乡下来屿石县城里,在两个在外打工的儿子的帮助下才买了学区房,月月还贷呢。他到处收废品之外,还跟一个白事班子干,专门帮人家从医院往家里搬运尸体,给死人理发,刮胡子,洗脸,有时候还给死人换衣服。
有一次,民政局的一个干部家里闹家包子,有人上吊死了,脖颈子吊在顶楼女儿墙连避雷器的钢筋棍儿上,整个身子都悬垂在墙体外面,而尸身却又被外立面的广告牌子遮住了,从外面根本看不见有人垂下去。
民政局的干部到楼顶找了好几遍,也没有看见人。好几天后死者才被发现,可是由于酷暑天气,死者被发现时,已经胀得跟气吹的一样。家里人原想借用上吊的绳子把死者拉上来,有人立即制止,说人都胀成那个样了,往上一提溜,脑袋、身子非得分家不成!
又有人出主意,买一个两米来长的大塑料袋子,袋口两侧系在绳子上,从死人脚底板往上套,一直套没人脑袋,封口扎紧。然后另具绳索绕尸身若干匝,上面一用劲,束紧活扣,这样就能把死人万无一失地拽了上来。
主意获得一致赞同。
所需之物备齐后开始行动,负责解死人脖子上吊绳的,看塑料袋袋口已经提到了胸口位置,遂准备提前将吊死人的绳子解开,并喊来另一个人帮忙。上前帮忙的人的任务是用绳子绕套在尸身外面的塑料袋若干匝系紧后,引出绳头交给往上拖拽尸身的人。哪里知道解吊绳的人没有等他系紧捆尸绳,将绳头进行交接,就把吊绳解开了,油滑的尸体连同塑料袋一起降落下去,被下层的广告牌支架挡在半空。尸体的两只胳膊担在钢铁构架上,跟投降一样高高举起。家人在楼顶看了大哭不已。
一众帮忙的都是民政局平时坐办公室喝茶抽烟闲扯的公务员,思考的都是治国平天下之事,这等场面哪里见过!皆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如何处置。
白事班子将老刘叫至,指示他设法将死者弄上来。
老刘戴上喷过白酒的双层口罩,探头朝担在广告牌架子上的尸体前后左右看了看,蹙眉咂嘴,张着胳膊直摇头。
这时,民政局的干部扑通一声跪下去,请老刘无论如何,想方设法也得帮他们家一把,将逝去的家人给弄上来,同时掏出五千块钱放在老刘面前。
一来是白事班子的成员,轮不到他直接拿钱,二来收多收少不是他说了算。老刘没有拿钱,也没有吭声说话。做好安全措施后,顺着女儿墙,他垂到广告牌的支架上。
盛尸身的塑料口袋被刮擦得到处是口子,尸体也露出骨头,尸油随着腐肉飞溅得斑斑点点,无法形容的恶臭将老刘裹着,如密不透风的塑料薄膜。隔着两层酒浸的口罩,老刘也恶心得直犯头晕。
这时上面坠下来一个新塑料袋子,老刘强忍着呕吐,用绳子将死者捆扎好,拽绳子发信号,上面的人开始拽死人,老刘在滴着尸水的死人底下托着,避开障碍物,以防墙体自身的突出物和固定广告牌的铁构件,将死者鼓鼓囊囊,随时都有可能爆裂的身子刮破。上升过程中,从死者身上滴落的液体不断淋到老刘身上,老刘终于还是没有忍住,在半空中呕吐起来。
上了楼顶,将尸体安置好,民政局的干部又拿出那一叠钱,非给不行。白事班子的头儿看了看一身血污的老刘,说,这你自己掂量,你看着拿。
老刘遂从中抽了两张,说,这就够了,平时就收这个价。
民政局的干部没有说什么,就把钱收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