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去的日子,契丹与宋国的战争进行得如火如荼,两国士兵厮杀惨烈。经历了长城口一战、望都一战后,一场更大的战争还在酝酿着。
而嫣莞则一直过着养养鱼、念念经的日子,对于前线的事情,并非她不关心,而是即便她知道了,也无力改变什么,所以还不如什么都不知道为好,免得心痛难过。
一日,嫣莞有了闲心,坐到铜镜前照一照自己。
她还记得,年少之时的她喜欢每一天坐到铜镜前,那个时候的梳妆台是极其精致的,几个肌肤傲雪的宫女会围在她身边,给她梳妆打扮,欢声笑语不断。
年少的时光多么美好,却一去不再复返了,如今的她,在世事中沉浮,不知不觉竟已经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了。其实她的容貌没有多大改变,只是整个人看上去成熟了好多,性情也变了好多而已。年少时的她活泼好动,喜欢热闹,如今的她却喜欢安安静静一个人,不喜欢去人多的地方,许是饱经世事的缘故吧!
嫣莞摸了摸脸蛋,觉得皮肤不若过去那般光滑细腻了,不过看着也还行,指间触到了眼角,她望见了铜镜里的自己,眼角竟生出了一丝细纹,心头忽而一颤。
就在这时,霜鹭从外而入,欢喜道:“娘娘,圣上过来看望你了。”
她这心头蓦然浮起了一阵前所未有的恐慌,匆忙说道:“霜鹭,你把他赶出去,我不要见他。”
嫣莞坐到了一旁,抱着被褥也不知道要去做什么,感到整个人都无所适从,六神无主。
霜鹭摸不着头脑,问道:“为什么啊?”
隆绪此刻已经进来了,嫣莞瞧见了,十分不悦,直接冲过去将他推了出去,火速把门关上。隆绪很是不解,站在外面不知所措,以往他来看她的时候,从未见过她这般模样,今天莫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霜鹭慌张道:“娘娘这是怎么了?”
嫣莞深吸了几口气,坐到了一旁,心情始终难以平静。她望了望铜镜里的自己,还有眼角那一条皱纹,眼泪哗哗就下来了。
霜鹭见了,真是摸不着头脑,焦急如焚道:“娘娘,这不是好好的吗?你怎么哭了?”
外头,隆绪听闻嫣莞哭了,忧心如焚,但他又不敢进去,唯恐惹恼了她。思索片刻后,他神色伤感道:“你这是怎么了?好好的,哭什么啊?”
“你走得远一点!”嫣莞抱着被褥,觉得分外彷徨。
外头的隆绪听到了,非常担心,但她既不想见他,他又能如何呢?便道:“你别难过,你既不想见我,那我走便是了。”
里头,嫣莞呜呜流着泪,过去了好一会儿,见外头没什么动静了,她这一颗心方稍稍放了下来。
霜鹭望着她泪流不止的样子,关切道:“娘娘,有什么心事,你跟我说好不好?”
嫣莞想了想,道:“你去外面看看,他真的走了吗?”
“哦!”霜鹭立即照办,去外面看了看,然后回来说道:“圣上已经走了,外面没人呢!”
嫣莞吸了吸鼻子,露出一副十分难过的样子,继而又望了望霜鹭。霜鹭伺候她这么多年了,她的心事,其实跟霜鹭说一说也无妨,而且如果一直憋在心里,也实在是难受,找个人说说是好的。
“我今天照镜子,看到我的眼角长出皱纹了。”
“娘娘长了皱纹?哪里?让我看一看。”霜鹭凑过来仔细瞧了瞧她的两只眼睛,然后说道:“娘娘虽然长了皱纹,但是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何况这双眼睛又大又漂亮,谁会注意到一旁那么小的皱纹啊?”
嫣莞垂下了眸子,哀伤无言。
霜鹭皱起眉头,问道:“难道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你才不肯让圣上进来看你的?”
嫣莞想了想,点了点头。
霜鹭思考了一下,说道:“娘娘,你这个皱纹,真的是看不出来的,何况圣上一直那么宠爱你,怎么会因为你长了一条小皱纹就嫌弃你呢?”
霜鹭这一番话,彻底点醒了嫣莞。她发现自己长了皱纹,怕隆绪看到以后会厌弃她,她竟然在害怕,害怕他以后再也不宠她了。
想明白以后,她这眼眶如决堤洪水,泪水汹涌而出。没有守住自己的这颗心,如何能活得自在?
霜鹭急了,匆忙劝道:“娘娘别再哭了好不好?我说错什么了吗?”
“你没说错。”嫣莞流着泪,呜呜道:“我把心丢了,是我把心丢了。”
“心丢了?”霜鹭摸了摸脑袋,有些不明白,问道:“心不是长在人身上吗?怎么会丢呢?”见嫣莞悲伤如斯,她又劝道:“心丢了,那就去找回来啊!丢在哪里了?还记得吗?”
嫣莞难过地流泪道:“丢了就很难找回来了。”
霜鹭盯着她发愣,心头也是焦急,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劝她才好,其实她根本弄不清楚眼前的状况,一个人的心怎么会丢呢?
接着听闻咯吱一声!门开了。
毡帐的门适才是霜鹭关的,由于她没关紧,这会儿被风吹开了。霜鹭匆忙跑去关门,惊讶地发觉隆绪就站在外面,好奇问道:“圣上不是刚刚走吗?怎么又回来了?”
嫣莞一惊,心头升起了一股惊惧之感,他没走?那刚才她说的话,都被他听去了?
隆绪道:“我适才走出了一段路,不过不放心,所以折回来看看。”继而,他望向了毡帐里背对着他的嫣莞,唇角轻扬道:“你的心丢了,是我偷走了它。”
嫣莞背对着他,咬着唇泪流不止。
隆绪迈了进来,来到她身后,柔声道:“其实这段日子,我察觉到你的变化以后,也不断在反思,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我也有过这种猜测的……”停顿一下,又轻笑道:“我岂会是那种肤浅之人?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哪怕白发苍苍,哪怕老得不能看,我也不嫌弃,一点也不嫌弃。”
“你出去。”嫣莞咬了咬唇,没有看他。
隆绪望着她的背影,伸手去触摸她的肩膀,轻声道:“我们说说话好不好?”
“你出去!”
这个时候,隆绪哪舍得出去呢?于是伸手环住她的腰,轻笑道:“我想和你说说话,我不出去。”
嫣莞急了,愤怒地将他的手掰开,然后甩开了他。
隆绪愣住,又想了一想,或许她需要时间来接受这个事,他若打扰了她,必定使得她不高兴的。思及于此,他只好先行离去。
待他离去了以后,嫣莞从床底下翻出了一个木盒子,缓缓打开来,抱着洛轩的木像就哇哇大哭起来,她是真的觉得好难过。
“怎么办?我把心丢了,我该怎么办?他把我的心偷走了,怎么办啊?我就这样万劫不复了?可我爱的人明明是你,不是他啊!”
“一个人一辈子,不是只能爱一个人吗?那为什么我同时爱着两个人?为什么?”
一旁的霜鹭看着也是揪心,她知道嫣莞心情不好,所以就这么站着,不敢上前去劝。嫣莞抱着木像,自言自语了好久,就这样几乎忘了时间。
外头,一婢女喊道:“霜鹭,圣上传你过去呢!”
霜鹭道:“哦!知道了。”
嫣莞回过头去,看了霜鹭一眼,道:“他找你过去做什么?”想了想,又道:“你听着,不管他问你什么,你都要摇摇头说不知道。如果你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那你就别想在我这儿呆下去了。”
霜鹭点头道:“是。”然后就出去了。
嫣莞等了好一会儿,也没见霜鹭回来,这心头略有不安。她想派人去探听探听,后来想想还是算了,再等等吧!等了好久,霜鹭总算是回来了,回来的时候,她这脸色小心翼翼的,想必隆绪与她说了什么重要的话。
嫣莞问道:“他找你,都说了什么?”
霜鹭道:“没说什么。”
嫣莞可不相信,说道:“你若有什么瞒着我的,我若知道了,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霜鹭面露难色,匆忙跪下来说道:“娘娘,你就别逼奴婢了。奴婢要是说了,圣上说,他会诛奴婢九族的。”
“这你也信?”嫣莞冷笑,连诛九族这种话都搬出来了?霜鹭这小丫头竟还信以为真了呢!
霜鹭颤颤巍巍道:“圣上说,君无戏言。所以娘娘,你就别为难奴婢了。”
嫣莞弯腰去扶起她,见霜鹭的小脸吓得惨白了,她这心头也不好受。不管怎么说,霜鹭伺候了她这么多年,她也不忍心为难她,便说道:“好了,那我不问了。”
反正,隆绪应该做不出什么伤害到她的事情,那就随他去好了。
*
到了第二日清晨,嫣莞睡醒后,缓缓睁开了眼睛,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张熟悉的脸庞,笑容灿烂温暖,让她忍不住迷失了自己。他的一颦一笑,都触动着她心底最柔软的那一部分。
心头又忽而涌起了一阵悲伤。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一睡醒竟然就想着隆绪了。
她不能再想他了,可是她感觉到思念一个人的感觉竟然就跟中了什么妖术一样,每一刻都停不下来。她真的不能再想他了。
嫣莞匆忙下了床,披上了外衣,然后去床底下取出那个木盒子。回想起她与洛轩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是很幸福的,可毕竟过去了十几年的时间,那些曾经刻骨铭心的点点滴滴都被岁月慢慢磨去,连洛轩那张脸都变得快模糊不清了。而隆绪对她好,却近在眼前,昨日、前日、大前日,他说过的话都还在她心头萦绕,根本拂之不去。
她打开了木盒子,准备把洛轩的木像取出来好好观望一番。打开以后,里面却是空荡荡的。
一瞬间,一种惊惧之感升上心头,嫣莞大骇道:“霜鹭!霜鹭!”
霜鹭匆忙跑过来说道:“娘娘,怎么了?”
嫣莞焦急问道:“我睡着的时候,可有什么人进来过?盒子里的木偶人哪里去了?”
霜鹭望见了她手中的木盒子,脸色变了变,良久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嫣莞瞧着霜鹭的脸色,不由想起了隆绪昨日叫她过去的事情,心头一凛,“是不是你偷的?”
“娘娘……不……不……不是……不是我……”
看着霜鹭紧张得连话都说不清楚,嫣莞这下肯定了就是她,“是你,是你偷的,就是你偷的。你偷去给他了?是他叫你这么做的?对吗?”
霜鹭立即跪了下来,泪流不止道:“娘娘,我错了。圣上昨天找我过去,他问了我一些事情,还说我如果不回答,他就要诛我九族。我实在是害怕了,所以我就说娘娘抱着木偶人在哭呢!他又问我是什么样的木偶人,我说不清楚,他就让我把木偶人拿去给他看看。”
嫣莞大怒道:“我告诉你,若木偶人有损,我绝对不会放过你。”言罢就怒气冲天地出了门,朝着隆绪那儿去了。
霜鹭吓得不知所措,匆忙跟了上去。
去的时候,嫣莞没有找人通报,直接闯进去了,因为她这心头着实恼火。几个侍卫不敢动她,匆匆忙忙跑到御帐里面,拦住了她的去路。
隆绪原本低着头不知忙活什么的,见她来了,命令道:“你们都出去。”
“是。”侍卫们匆忙到外面去了。
嫣莞低下头,瞧见桌案上摆放着几个木偶人,而隆绪的手中竟还拿着一把雕刻木偶的刀,她误以为他这是要戳她心爱的木偶人,立即冲上去推了他一把。
她恼怒至极了,所以用的力道也很大,这样一来,隆绪的手被她弄伤了。鲜红的血涌了出来,瞬间将桌上的木偶人弄得红彤彤的。
他抬起头,锐利的目光扫向了她,她匆忙低下头去,心头涌起一阵恐慌。
他适才是生气了吗?她记得以前她被隆庆利用,去毒害隆绪的时候,他发起火来是很可怕的。
不过很快,她又顾不了太多,拿回木偶人后就着急逃跑。
隆绪见状,怒吼道:“拦住她!”
侍卫们立即举着铁骨朵,拦住了她的去路。
嫣莞站在原地,感到不知所措,她低下头看了看珍爱的木偶人,见木偶人并无损伤,方放下心来。同时,晶莹的泪珠也凝聚到了她的眼眶,她只想哭而已,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隆绪走到她身旁,低声道:“弄伤我,就不负责了?”停顿片刻,又命令道:“转过来。”
嫣莞摇了摇头。
她突然想起自己眼角多出条皱纹的事情,若是让隆绪看到了,必定会厌弃她的,所以她不能让他看到她的脸。
隆绪见状,倒是有些不耐烦了,匆忙走到她面前去。
嫣莞立刻转头回避。
隆绪盯着她,凝声道:“我只是想更加深入地了解你,想要帮帮你,所以才命霜鹭把木偶人偷来。”停顿片刻后,又道:“你还记得吗?你以前将我咬伤,我说要留着那道伤疤,你却坚持取来伤药,还亲自给我上药呢!这一次我很疼,你能不能再给我上一次药?”
见他没有生气,嫣莞方舒了口气,她抬头与他对视,但见他盈亮的眸子中倒映着悲泣的自己,又见他的唇畔浮动着温柔的笑意,再看他的手,鲜血直流的,若是让萧太后瞧见了,那她可吃不了兜着走。想了想,嫣莞点了点头,把木偶人放到了一旁。
很快,就有婢女将止血的药取了过来,嫣莞接过来,随他坐下来,然后握住他的手,细心地给他上药。
这道伤口好大,流了那么多血,他一定是痛死了呢!她看着竟觉得好心疼。
上完药后,嫣莞思量着没什么事了,也该离开了。她正准备起身,双手就被隆绪握住了,他拉着她重新坐下来。
然后,他指着面前的木偶人说道:“我看你的那几个木偶人都腐朽了,锈迹斑斑的,所以我就想着亲自给你雕刻几个。”
嫣莞望了望面前摆放着的木偶人,心头一愣。确实是的呢!隆绪不是要戳她心爱的木偶人,是她误会他了。
隆绪道:“这三个木偶人,一个是你,一个是灼灼,还有一个应该是你的前夫,对吗?”
嫣莞点了点头。
隆绪继续说道:“我还记得灼灼跟我说过,她爹对你很好,我想也是的。如果不是因为这样,你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心里都容不下第二个男人。”
接着,隆绪抬起头,盯着她的眼睛看,又伸手摸了摸她的眼角,轻笑道:“哪里有什么皱纹?明明很漂亮,一点都不显老呢!”
嫣莞匆忙低下头去,回避了他的目光。
隆绪见状,沉默了好一会儿方道:“你先回去吧!过几天,我再找你好好谈谈。”
嫣莞点了点头,匆匆出去了,头也不回。
隆绪看不见她了,方缓缓坐了下来,他低头望向手上那一道狰狞的伤疤,轻叹了口气,眸光复杂而沉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