嫣莞听到这个事的时候,心里头五味杂陈,他终于是准许她离开了。
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自己真的有些不舍,舍不得隆绪,也舍不得赛哥,所以她并没有马上走,而是准备多住些日子。
隆绪将赛哥召过来,两个人一块儿陪着她。赛哥刚开始知道这个事的时候,着急得哭了,哭着乞求嫣莞不要走。
嫣莞瞧着也是心疼,便安慰她,说自己只是去宋国游玩一趟而已,等玩够了就回来。赛哥听她这么说,方不再哭泣了。
春天来了,东风剪草,远山横翠。
嫣莞在赛哥的陪伴下,在行营中走动。母女俩有说有笑,看似十分欢乐。这样的日子实在是不多了,故而嫣莞十分珍惜,时常盯着赛哥就发愣,想要将她的模样一点一点刻入心扉,好让自己以后再也忘不掉。
说着说着,赛哥突然说道:“娘啊!金陵这个地方,风景真的很好吗?我听你说,我也好想去啊!不如你带我一起去,然后我们一起回来,好不好?”
嫣莞适才还笑着,一听这话就不笑了,缓缓道:“你去做什么?”
赛哥笑道:“去玩啊!我们一起去,不好吗?”
嫣莞望着赛哥,心头浮起了浓浓的悲伤,道:“我可不是去玩的,我有重要的事情,不能带你去。”
赛哥闻言,笑脸就没了,问道:“什么重要的事情啊?”
嫣莞道:“不能告诉你,你也别再问了。”
赛哥瞧见嫣莞有些不开心了,不高兴地嘟起了小嘴,不问了。她抬起头看向前方,眉头忽而皱了起来,因为萧菩萨哥带着几个婢女过来了。
萧菩萨哥见了她们母女,微微一笑,这笑容看似平和而美好,但在赛哥看来,却像是锐利的芒刺。
她小的时候,萧菩萨哥待她很好,有好吃的好玩的都会拿来给她,她喜欢抱她,还喜欢捏她的小脸蛋,那个时候她也是喜欢她的。
而近几年来,赛哥觉得,这个女人的变化太大了。她表面上看起来依旧无害,是外人眼里端庄贤淑的好皇后,实际上却是野心膨胀,贪慕权势,越来越不简单了。
眼看着嫣莞要行礼,赛哥匆忙拉住她,然后冷冷道:“怎么就这么晦气呢?一大早的,竟然见到个贱、人。”
此言一出,四周的人都被吓得脸色惨白。
嫣莞盯着赛哥,惶恐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呢?快些向皇后娘娘赔罪。”
赛哥冷哼了一声,态度很不好。
从小到大,她被隆绪宠溺惯了,在此地就是个横行霸道的小霸王,谁也不怕。皇后又如何?谁伤害了她的母亲,她就一定要为母亲出口恶气。
萧菩萨哥见状,感到很不悦,质问道:“你什么意思?”
赛哥冷冷道:“没什么意思。”
萧菩萨哥盯着她,眼中霎时冒起了怒火。她身为这个国家最尊贵的女人,从来没有人敢对她如此不敬,赛哥不过是个庶出的,对她这个嫡母如此无礼,这口气叫她怎么咽得下?
她怒道:“怎么说,我也是你的嫡母,你见了我,竟然也不知道行礼?”
赛哥冷冷哼了一声。
嫣莞急了,匆忙扯了扯赛哥的衣裳,示意她别这么无礼。赛哥却昂着头,露出一副十分傲慢无礼的样子。
萧菩萨哥见状,心头怒火更盛。
恰在这时,隆绪过来了,见此地气氛有些异样,上去问道:“怎么了?”
萧菩萨哥抬头望去,道:“圣上,她们见了臣妾,竟也不知道行礼。”
嫣莞匆忙道:“皇后娘娘别生气,我们……”她拉过赛哥的胳膊,却见赛哥皱了皱眉头,很快挣脱了她的手。
赛哥素来心高气傲的,仗着隆绪的疼爱,才不愿向自己不喜欢的人低头。
嫣莞见状,真觉心急火燎。
紧接着,但见赛哥走到了隆绪身旁,道:“爹爹,您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假的不知道?这个女人在您面前装得天真无害,实际上却是个不折不扣的贱、人、荡、妇,她不仅欺负我娘,还经常和琵琶工私通,给您带绿帽呢!”
听着赛哥一连串的辱骂声,嫣莞吓得不知所措。
而隆绪闻言,觉得赛哥太失礼了,不悦道:“你是怎么说话的?她是你的嫡母,你岂能连最基本的尊重都没有?”
赛哥怒道:“尊重?一个欺负我生母的人,我为何要给她尊重?她配吗?”
隆绪怒道:“就凭她是你的嫡母,应有的规矩,你不能忘了。”停顿一下,严厉道:“立刻道歉!”
赛哥大怒道:“如果我不呢?”
嫣莞急了,匆忙扯了扯赛哥的衣角,示意她不要这样,不过赛哥才听不进去。从小到大,不管她做错了什么,隆绪都舍不得责骂她半句,他这一次发火居然是为了她特别讨厌的女人,这口气她咽不下。
见她没什么动静,隆绪不悦道:“你道不道歉?”
赛哥大怒道:“我就是讨厌这个女人,我不会向她道歉的。”
隆绪见状,也实在是气急了,以往他疼爱赛哥,确实把她宠过头了,这才让她连等级尊卑都忘了。看着她这副样子,他勃然大怒道:“你若不道歉,信不信爹爹打你!”
嫣莞急了,匆忙将赛哥推到一旁,道:“皇后娘娘,臣妾替女儿跟你道歉了。”
赛哥实在是气不过,怒道:“娘,你这是做什么啊?谁要你道歉了?这个女人就是个贱、人……”
啪!
一个巴掌挥过去,惊心动魄。
气氛立变。
赛哥扭过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嫣莞,又紧紧捂着脸,目光迷离,十分难过道:“娘,你……”
嫣莞盯着她,也实在是心疼。往后的日子,她没有办法看管这孩子了,而萧菩萨哥这些年来权势日盛,她唯恐赛哥再这样不知收敛会惹出什么大祸,她给了她这一巴掌,是希望她能长点记性。
而赛哥很快哭了,转头就跑,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她跑得飞快,很快消失在了众人的视野里。
嫣莞见了,一下子红了眼眶。她竟然打了她的赛哥,从小到大,便是她闹出再多的事,她都不舍得打她的。这一次,她是怎么狠下心来打她的?
隆绪上前来,心里头也很是忧心,最后在她耳畔低声道:“别担心,这孩子一时间心情不好,过些时候就会想明白了。”
嫣莞含泪望了望他,又望了望赛哥离去的方向,真觉心头五味杂陈,难过得呜呜直哭。隆绪瞧着也是难过,只好不停哄着她,将她送了回去。
而赛哥回去后,越想越气愤,娘打她,就是为了那个女人,这口气叫她如何咽得下?
到了用饭的时分,几个婢女上前来给她布菜。
赛哥一直想着适才的事情,心头怒焰浓浓。一婢女不小心将汤汁洒到了她的衣裳上,这一幕恰好被赛哥瞧见了,原本怒焰够浓了,这会儿发生的事情无异于火上浇油。
赛哥顿然起身,破口大骂道:“看看你干的好事!”又揪过着婢女的头发,将她甩到地上,对她又打又骂的。
一旁的婢女见状,面面相觑,却没有一个敢上前去阻拦。
平日里,她们都受过赛哥的打骂,知道这会儿若是上去阻拦,必定是引火烧身,所以还是装作什么都没看见为好。
*
嫣莞自回来后,还在为刚才发生的事情懊恼不已。
她怎么能打赛哥呢?这孩子一向心高气傲的,受了这一巴掌,一定是恨死她了。这可怎么办啊?
隆绪还有事,陪了她一会儿后就离去了,让柏儿接着陪她。柏儿看她十分难过,也只是劝慰了几句,没多说了。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萧图玉过来了。他来的时候,神色很是肃然,眉目间暗含悲伤。
嫣莞瞧见了,冲上去说道:“赛哥呢?她怎么样了?”
萧图玉望着她,露出了十分悲切的神色,嫣莞预感到很不妙,浑身禁不住颤抖起来,一定是发生什么大事了。
她忍不住颤抖起来,凝声问道:“她怎么了?”
萧图玉犹疑了片刻,说道:“公主没事,但是她……杀人了。”
杀、人、了
这三个字宛若千斤巨石,重重撞入了她的脑海,让她一瞬间忘了东南西北,天旋地转般跌倒在地。
婢女们纷纷围了上来,费了好大的劲才将她扶起。嫣莞也勉强站定了身子,眼中混沌一片,真觉六神无主。
柏儿来到她面前,焦急道:“姐姐,你一定要撑住,事情都已经发生了,还是想想怎么办吧!”
嫣莞望了望柏儿,又望了望萧图玉,低声问道:“杀的是什么人啊?”
萧图玉道:“是无罪的婢女。”
嫣莞闻言,一脸木讷。她呆愣了好一会儿,方悲切道:“我就知道,她这个性子一定会出大事的,可是谁也不听我的。现在真出了大事,这可怎么办啊?”想了想,又难过道:“都是我不好,如果我没有打她,她就不会生气,也就不会打死人,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
柏儿与萧图玉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感到很难过,奈何谁也没有办法,只好低下头去了。
嫣莞吸了吸鼻子,问道:“你知不知道,赛哥犯了这样的罪,要被处以何种刑罚啊?”
萧图玉摇摇头,悲切道:“不知。”
嫣莞深感忧心,想了想又问道:“那赛哥现在怎么样了?”
萧图玉道:“圣上已经知道这件事了,马上就要开始审理此案,公主已经去了。”
嫣莞想了想,道:“那我们也快过去吧!”言罢就迫不及待要往外走,萧图玉与柏儿对视了一眼,只好匆匆跟上她的步伐,与她一块儿去了。
赶过去的时候,嫣莞察觉到御帐里头的气氛很肃然,明明是二月,却冷得让人毛骨悚然。
隆绪坐在正前方,脸色阴沉着,宛若是暴风雨的前奏。
萧菩萨哥则坐在一旁,悠闲地吃着果子,一副等待看好戏的样子。以前她就劝过隆绪,让他好好管教管教赛哥,而隆绪非但不听,还继续宠溺着赛哥,这下子好了,可算闹出了事,可算有好戏看了。
赛哥跪在隆绪面前,低垂着头,一动也不动。
片刻后,隆绪方一脸严肃地开口道:“朕早就下过令,宫分人不得擅杀,即便有过也要交付有司处理。你且说说,那婢女到底犯了何罪?”
赛哥低垂着头,想了想那婢女所谓的“罪”,不过是把汤汁洒到她的衣裳上而已,这真算不上什么罪,只好小声道:“无罪。”
隆绪阴着脸,厉声道:“无罪?既然无罪,你又为何要杀人?”
赛哥小声道:“我就是太生气了,一时不小心就把人打死了。”
隆绪闻言,蓦然起身,脸色阴沉得好似密布的乌云,下一瞬就要电闪雷鸣,震耳欲聋了。
四周的人顿时惶恐起来,紧张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就连萧菩萨哥也变了变脸色,正襟危坐,不那么轻松了。
紧接着,隆绪瞪着赛哥,大怒道:“朕为天下之主,掌生杀之权,也从未尝有任一时之气,将人立毙杖下。此案若不从重办理,于情法未为平允。”
赛哥听这语气,就知道隆绪很生气了,她是第一回见他对她发这么大的火,吓得浑身抖个不停。
赛哥颤抖着,又小声道:“爹爹,我知错了。”
因为感到很害怕,赛哥忍不住就呜呜哭了起来,又道:“爹爹,你还记得吗?从小到大,你总是那么疼爱我,你还说你要把我宠得很坏很坏,要把我宠成这世上最坏的姑娘。可我真的那么坏了,你又不喜欢了,是吗?”
隆绪瞧见她哭成这样,再听她说出来的话,慢慢平复了怒气,开始反思了。
这些年来,他确实很溺爱这孩子,也确实说过那样的话,他要把她宠得很坏很坏,宠成这世上最坏的姑娘。嫣莞数次提醒过他,唯恐他再这么溺爱这孩子,这孩子日后会闯下什么大祸,他却笑说她这是杞人忧天。现在看来,赛哥有今天,完全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
沉思片刻后,隆绪自责道:“你说得不错,是爹爹的错,都是爹爹的错。好多人都提醒过爹爹,叫爹爹不要这么宠着你,爹爹却什么都听不进去,就想这么溺爱你,以为你闹出什么事,都有我可以替你顶着。”停顿片刻后,又道:“我那个时候也绝对想不到,会把你害成今天这样。”
隆绪轻叹了口气,心里头分外疼痛。
平生,他最恨律法不公,贵贱不平等的律法,很不利于一个国家的安稳,所以自他亲政以后,他就决心要让律法变得公平公正。
而现在,面对赛哥,面对这个自幼被他千娇万宠着的孩子,他哪里舍得损伤她一分一毫呢?
思量良久后,隆绪道:“此案,改日再审吧!你们都退下。”
众人闻言,匆匆收拾了一番,很快准备退下。赛哥的情绪不大稳当,嫣莞让萧图玉扶着她下去,还让他好好跟她说说话。
待此地的人都退了个一干二净后,嫣莞望向一旁黯然失意的隆绪,凝声问道:“你打算怎么处置了赛哥?”
隆绪望向她的眼睛,眼中含着悲恸,轻声道:“你放心,我不会动她的。”
嫣莞摇摇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她咬了咬唇,又道:“你处置我吧!错的人是我,她的罪孽,都算在我的头上吧!”
隆绪闻言,苦笑道:“若说错,错的最多的人,难道不是我吗?我是不是该先处置我自己?”停顿片刻后,又继续道:“一直以来,我不懂怎么管教她,只想宠着她疼着她,不管她做错了什么事,我都舍不得斥责她。我以为这个样子就是疼她最好的方式,却没想到会把她害成今天这样,都是我的错,我不是一个好父亲。”
嫣莞抹了把泪水,悲伤难禁,“你也别太自责了。同样的环境下长大,燕哥就不是这样的,赛哥变成这样,更多的原因还是在于她自己,她也必须要为自己所做的事承担后果。”
隆绪盯着她,直接道:“我不会让她去承担什么后果的,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赛哥一定会收敛改正的。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只要改正错误就好了。”
嫣莞郑重道:“你适才不是说,此案若不从重办理,于情法未为平允的吗?事关人命,你不处置了赛哥,只恐上行下效。以后在这个国家,是不是贵族子弟随便杀奴仆,都可以定为无罪?”
隆绪哑口无言。
嫣莞静下心来,心平气和地与隆绪谈论了一会儿,就处置赛哥一事表达了自己的想法。
隆绪一开始犹豫不决,良久后也终是被她说服了。如若他不对赛哥做出一点处罚,如若他不能以身作则,将来又谈什么律法公平?
他传来一个小太监,下令道:“传朕旨意,公主赛哥杀死无罪婢女,降封为郡主,以示惩儆。驸马萧图玉不能齐家,革职处理。”
小太监依令写好圣旨,交到隆绪手里,隆绪审阅了一番后,盖上了玉玺。
嫣莞平静地看着这一切,一只手缓缓握成了一个拳头。
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没有人比她更难过了。因为她一时气恼打了赛哥一巴掌,就害得一条人命白白没了,她实在是愧疚得很。这是赛哥的罪孽,也是她的罪孽。
待到一切处理完毕后,嫣莞让霜鹭把自己大半的积蓄整理一番,都给那死者的家属送去,希望以此能补偿那素不相识的死者家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