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1967年4月1日 广东佛山第一食品厂
第一百七十五章
1967年4月1日
广东佛山第一食品厂
欧淑芬被安排到这家国营食品厂上班已经一年多了,因为陈振忠通过在佛山公安局当局长的战友,私下跟厂长打了招呼,她被安排到库房当了一名保管员,不用风吹日晒,也不用看人脸色。
每月有正常的工资收入,住在厂里的职工宿舍,在厂食堂吃饭,孩子上了厂里的幼儿园,工友们也很和善,她的生活渐渐稳定下来,只是母亲的头痛病越来越厉害。
厂子在当地算是个知名企业,有好几百职工,主要生产广东当地的特产糕点,有些产品还远销到港澳和东南亚。
厂子里的造反派头头是人事科科长李金度。他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瘦削的脸庞看上去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原来深得厂长器重。运动来了,他看到社会上那些平日吊儿郎当的小青工,因为领头造反,忽然就成了叱咤一时的风云人物,顿时活动了心眼,率先在厂里扯旗造反,纠集成立了“风雷工人战斗队”,向厂领导发难。
厂长是南下干部,虽然文化不高,但资历老,为人正派,在工人群众中威信高,要想斗倒斗臭,不太容易。
李金度盘算来盘算去,决定以“生活作风”作突破口,搞垮搞臭厂长,以实现夺权的目的。他利用职权之便,查阅了许多人事档案,最后从欧淑芬的一张调入介绍信公章上找到了弹药。
沙子河农场?那可是省里有名的劳改农场,欧淑芬莫不是劳改释放犯?如果真是这样,那一个劳改犯凭什么一入厂就被厂长安排到清闲自在的库房去当保管员?厂长是东北人,跟欧淑芬非亲非故,你欧淑芳孤儿寡母的,何德何能享受优待啊?李金度断定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厂长跟欧淑芬有奸情。
于是,他派了两个人去沙子河农场,外调欧淑芬的情况。消息很快反馈回来,欧淑芬虽然不是劳改犯,但性质比劳改犯严重多了:她前夫是叛逃投敌的叛徒、特务,她是不折不扣的反革命家属,是被广州市公安机关清除出公安队伍的“特嫌”!
李金度拿到外调材料如获至宝,吩咐手下把厂长包庇反革命分子欧淑芬并乱搞男女关系的大字报、大标语在一夜之间就贴满了全厂,欧淑芬刚刚平静的生活又被抛进了凶险的旋涡。
今天“风雷工人战斗队”在李金度的主持下,在厂里的大礼堂召开批斗大会。台上,厂长戴着高帽,脖子上挂着大牌子,低头弯腰站在正中间,身旁站着脖子上多挂了两只破鞋的欧淑芬,在他们身后,副厂长、生产科长、技术科长、车间主任甚至还有欧淑芬的老母亲都站成一排陪斗。
欧淑芬心如死灰,脸色极为难看。如果说以前的磨难还算事出有因,那么今天背负着难堪却是莫须有的罪名,在全厂职工、干部面前受此羞辱,让她无地自容,百口莫辩。
她弓着身低着头,眼睛只盯着鞋尖,听着李金度通过大喇叭对她的肆意嘲讽、谩骂和呵斥,心里只觉得煎熬,想着这一切快点结束。让她更为担心的,是她的老母亲,居然也被迫站在身后陪斗,这让她无比愧疚和担心。有一瞬间,她甚至怀念起在沙子河农场的日子,那里虽然也受人白眼,但日子毕竟平静,没有人叱骂、骚扰她和家庭,孩子可以在场院里尽情的玩,还有管教中队长张国庆的照顾……。
“这个欧淑芬,广大的革命群众们,你们知道她是谁吗?她是在邢厂长包庇下混入我厂的一条毒蛇!是真正的反革命分子!是罪大恶极的叛徒、特务的老婆!她曾经混入我们的公安机关,和她丈夫一道,受台湾特务机关指使,企图颠覆我们的政权,危害人民,让我们吃二遍苦,受二茬罪。后来事情败露,她老公撇下她仓惶出逃,成为了台湾情报局的特务。她被我公安机关清除出了公安机关,送到沙子河农场劳动改造。就是这么一条美女蛇,居然被邢厂长搜罗入厂,还成为一对奸夫淫妇,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什么叫臭味相投?!什么叫沆瀣一气?!同志们啊,你们不要以为天下太平了,这血淋淋的事实,这尖锐复杂的阶级斗争就发生在我们身边!”
煽动性极强的讲话让台下坐得满满的工人群众议论纷纷,李金度顺势高举手臂喊起了口号:
“坚决把走资派拉下马!”
“揪出混进厂里的美女蛇!”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
欧淑芬身后突然传来“咚”一声重响,她偷偷侧脸一看,不禁大惊失色,她母亲一头栽倒在地板上。
她不管不顾,急忙甩掉挂在脖子上的破鞋和大牌子,奔到母亲跟前,双膝跪地扶起母亲。
李金度厉声呵斥道:“欧淑芬,你要干什么!老实站回去。”两个造反派冲上来,一边一个架住欧淑芳的双臂。瘦弱的欧淑芬极力挣扎,凄厉叫着:“妈!……妈!”
台下的好几个工人看不过眼,纷纷站起身来,大声呵斥。李金度见会场大乱,十分懊恼,大声喝道:“安静一下,安静一下,她这是装死,企图逃避人民群众的批判!来两个人,把这个老东西抬下去,不要扰乱了会场秩序。”
几个工人走上台,七嘴八舌说道:
“李科长,先救人吧。”
“就是,人命关天啊!”
“李科长,有点同情心好吧,赶紧叫救护车啊。”
“这么大年龄了,别出人命啊!”
邢场长不顾胸前还挂着大牌子,一把把李金度搡开,走到麦克风前说:“我还是厂长,听我说,厂办赶紧去打电话叫救护车,医务室的同志赶紧上来先抢救,还有你们几个,”他指指台上陪斗的中层干部,“去弄块门板来,把老人家抬到外面通风的地方去。”听到招呼,人们分头忙乎起来。
李金度站在台上又气恼又尴尬,他说话没人听,斗争对象反而很有威信,而且苦心筹备的批斗大会就这样流产了,十分不甘心,便又大声喊道:“同志们,同志们,不要被阶级敌人耍的花招给骗了,批斗大会明天继续举行,明天继续举行!。”工人们纷纷散去,没人理他。
李金度转念一想,万一批斗对象真死在台上也是麻烦。他唤过一个造反派小头头,低声嘱咐道:“你带两个人跟着救护车一起到医院,看看她耍什么花招。另外盯住欧淑芬,别让她借机逃跑。”
市立医院的抢救室外,欧淑芬紧张地坐在门外,盯着门口的红灯,几个平日与她交好的女工陪着她,不时安慰几句。
门开了,一个戴眼镜的中年大夫走出来,一脸严肃:“谁是家属?”
欧淑芬猛地站起身,双眼发直,紧盯着大夫。
“送来的太晚了,患者患有严重的高血压和脑血栓,突发脑溢血,我们已经尽了最大……”
没等医生话说完,欧淑芬凄厉大喊,一头冲进抢救室,几个女工面面相觑。
......
在工友们的劝慰和帮助下,欧淑芬强忍着悲愤,木然地为母亲擦拭身体、换上新衣、领取死亡证明书,最后看着母亲被缓缓推进太平间。
她无力地坐在太平间外空荡荡走廊的长椅上,神色木然,双眼发直,心里感受到一阵阵寒意。在不长的时间里,她连续遭遇丈夫出事,自己被开除、被羞辱、被批斗,母亲骤然离世的多重打击,眼泪早都哭干了,只有内心无限的悲凉和无助。
身旁的两个女工一边搀起她,一边温言抚慰:
“淑芬,想开点,自己的身体要紧。”
“就是啊,人死不能复生,你还有孩子呢。”
孩子?我孩子还在幼儿园呢,我要赶紧去接。提到孩子,欧淑芬急得拔腿就走。
两个一直在一旁冷眼旁观的造反派堵住她:“欧淑芬,你要上哪儿去?!”
欧淑芬也不答话,不管不顾往前走。一个造反派一把揪住她的衣领,欧淑芬的悲愤终于瞬间爆发了,与对方扭打成一团。
正在这时,走廊另一头冲过来4、5个人,口里嚷着:“都住手!都住手!”分开双方,把欧淑芳围在中间。
造反派小头头疑惑地打量着那几个年轻力壮的人,都穿着一身四个兜的绿军装,没有戴帽子,也没有领章,分不清是军人还是民警。
“你们是什么人?她是我们厂的反革命分子!”
那群人中的一个傲然指指左臂的红袖章:“我们是省里红色革命造反联合指挥部的,奉上级指示,把欧淑芬揪回广州接受原单位人民群众批斗。”
造反派小头头气势立时短了三分,但仍然嘴硬:“那你们也要跟我们风雷工人战斗队的领导打招呼,不能就这么抢人啊。”
几个陌生人不跟他废话,拉着欧淑芬就走。旁边的几个女工大气都不敢出,眼睁睁地看着几人扬长而去。
欧淑芬心里又气又急又怕,无奈双臂被人紧紧挟持着,快速出了医院大门,直奔门口停着的两辆北京吉普。
“妈妈!”孩子清脆的叫声从前面一辆车中传出。
欧淑芬惊喜地发现后座上坐着她的儿子,身边还陪着一位很眼熟的中年人,大悲大喜后,她竟一时没想起是谁。
“你好,小欧,还认识我吗?我叫冯春风,是孩子爸爸的科长,来接你和孩子回广州。”
欧淑芳上了车,紧紧搂住孩子,心里又是感激,又是疑惑。
冯春风仿佛看出她的心思,解释道:“小欧,你受苦了!知道你处境不好,我们是不得已假装成造反派,奉上级指示特意来接你的。你放心,你母亲的后事我们会替你办好的。”
欧淑芳一时无语凝噎,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