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1968年4月19日 广东省第一看守所
第一百九十三章
1968年4月19日
广东省第一看守所
陈振忠冷冷地盯着面前的田佩瑜,这种状态已经持续了半个多小时,眼前的烟缸里已经有三个烟头了,记录员的审讯记录还是一叠白纸。
田佩瑜表面很镇静,心里却是思绪纷乱。
自从他踏入大陆的那一天,就处于高度的紧张状态,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一不小心就会被公安盯上,从此万劫不复,自己毕生追求出人头地的梦想彻底破灭。如今噩梦终于变成了现实,他反而没有那种时时担惊受怕的感觉了。
被捕以来一有空,他就反复回忆自己入境大陆之后的言行举止,断定毫无破绽,问题应该是出在西江一号身上,一定是他早就被内地公安发觉并严密监视,只等着自己自投罗网罢了。
他后悔当初没有坚定地拒绝刘楚源站长的派遣,听信了他那些大陆社会混乱、公安彻底瘫痪的一派胡言。如果他拒绝出这趟任务,顶多背个内部处分,不至于满盘皆输。
他更痛恨西江一号,自己已被监控而不自知,反而当他的面夸夸其谈,号称身居高位,可以支配调动警力,让他一头撞进猎人设好的陷阱。他甚至怀疑这个所谓的西江一号早已向共产党投诚变节,设计好了圈套,把他当作立功赎罪的投名状。
他还憎恶那个行动组的郑旭,本来随他一同入境大陆,是为了保障他的安全,这下可好,莽撞使用武器,还仓促间打伤了一个公安,把他牢牢拖下了水。只要查一下他与郑旭的入境记录和饭店入住登记,傻子都知道他们俩是一伙的。就算他万般解释与郑旭没关系,可保不齐郑旭为了立功减罪,早把他的真实身份全盘招供了。
来之前,他也曾很多次设想过今天的情景,幻想着只要共产党没有掌握他的准确资料,一口咬死港商的身份,就算是在接头时被捕,也可以推脱为只是受人欺骗或为人帮忙,大不了被驱逐出大陆。
可是目前的情形远远超出了他的思想准备,台湾间谍的罪名肯定是板上钉钉了,但他并不打算屈服。一则,他的父亲、前交警总队少将田逸伯就是与共军作战中阵亡的,他与共产党有杀父之仇;二则,他心底还有一丝希望。据他所知,共产党远不像国民党那样心狠手辣,动辄杀戮,近些年被俘的武装特务,还有被击落的U-2飞机驾驶员,经过教育改造后,很多都被共产党释放了,愿意回台湾的还送到福建,让他们乘渔船返回金门,或者直接送到罗湖口岸到香港。65年的时候,他就经手接触过十一个释放到香港的被俘武装特务。
另外,他早就知道,共产党对待俘虏还有一条政策,不许打骂,不得进行人格污辱,更绝对不会像军统和情报局那样使用严酷的刑讯。因此,他最害怕的皮肉之苦和精神折磨就可以避免了。
他不是行动特务,手上没有血债,就算共产党有铁一般的证据,证明他就是台湾情报局派遣过来的特务,大不了被判几年刑,在监狱里做几年工,赶上特赦释放,他就能回台湾了,如果招供越多,证据就越充分,刑期反倒更重。并且一旦招供,有朝一日回台湾,还要受到严厉的纪律制裁,
想到这些,他打定主意,尽量保持沉默。
审讯室里很暗,头顶上只亮着一个25瓦的灯泡,室外的光线从对面墙上的小窗射进来,正好打在他的身上。审讯台上有一座黄铜台灯,绿色的玻璃灯罩,侧面还放着一台卷轴式磁带录音机,不过并没开启。审讯台后面坐着两个人,年轻的肯定是记录员,年纪大的就是那个在他房间对门监视他,并只身挡住他与林华堂去路的中年人。那个人从他一进审讯室就座就一直抽着烟,冷冷地盯着他,一声不吭,看得他后脊发凉,心中不安,不敢正视他的眼睛。
当那个中年审讯员点燃第四根烟时,突然开了腔,吓了他一跳。
“怎么?田佩瑜,不想说点什么?”
“我叫田颂尧,香港新世纪贸易公司经理,是来参加广州出口商品交易会的,下榻在广州人民大厦1812房间,你们可以去香港我公司调查。”田佩瑜尽量用平静的口吻和一口带粤语口音的普通话答道。他相信,站里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即使去香港调查,也只能证明确实有一家新世纪贸易公司,公司里的同事们也都会异口同声地证明确实有他田颂尧这个人。
那个坐在审讯台后的中年人轻蔑地笑了笑:“既然执意心怀侥幸,那我就先介绍一下我自己,我是广东省公安厅政治保卫处处长陈振忠。”
尽管陈振忠语气平和,声调也不高,但一瞬间田佩瑜的脑子里轰然作响:
陈-振-忠!
他就是陈振忠!这么多年以来,他心心念念而又没齿难忘的对手。
他不由得抬起头看了陈振忠一眼。中等个子,圆脸,微胖,貌不惊人,表情和蔼,只是目光锐利,但绝称不上凶恶,与他心目中恶魔一般的陈振忠形象相距甚远,就是一个不起眼的普通人嘛。
他曾经百般搜集有关陈振忠的一切资料,试图研究他这个对手的性格、爱好、履历、专长等等,在香港站还为他专门建立了档案。这些年来,香港站派出的特工或是行动人员多半是栽在他的手下,说是死敌一点都不过分。
田佩瑜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想不通,这么一个公安政保的高层干部怎么会在他酒店房间的对门亲自监视他?怎么敢在一只手受伤的情况下,连武器都不带就要独自一人出面拘捕他们两个人?要知道在台北的情报局处长那可是官威赫赫、权倾一方的少将级大佬啊!等等,那个田之雄好像就曾经是这个陈振忠的手下……琢磨到这儿,田佩瑜立即感觉凶多吉少,后背冷汗涔涔。
陈振忠把烟掐灭,叹了口气说道:“你不愿多说,那我替你说罢。”他打开面前的文件夹读了起来:
“田佩瑜
性别:男
婚姻状况:未婚
父亲:田逸伯,曾任国民党交警总队第六大队少将总队长。
母亲:戴炳贞,家庭妇女(1949年病故于湖南)
1932年5月16日生于湖南省望城县。
1948年在望城县第一初等中学毕业。
1949年被其父好友丁守拙带往台湾。
1952年国民党‘国防部保密局’淡水干部训练班结业。
1952年10月任保密局高雄保防站少尉情报员。
1954年10月任‘国防部情报局’大陆发展室中尉科员。
1956年11月派驻情报局香港站,任上尉情报员。
1958年任情报局香港站站长秘书,军衔上尉。
1960年任情报局香港站及‘中二组’香港组少校联络官。
1963年至今任情报局香港站中校情报业务官。”
陈振忠念完简历,“啪”地一声拍在田佩瑜面前的桌上。
“你自己看看,照片是不是你?履历上还有什么遗漏的?哦,忘了补充,你外派香港站是丁守拙调你过去的,他那个时候是香港站站长。因为湘江计划的失败,他被驱逐回台,现在应该在台北的家里赋闲了。”
田佩瑜看了一眼履历表上的照片,一脸委屈地模样,说道:“没错,这张照片是我,但是您念的这些履历内容与我无关,先生你们是不是搞错啦?把这个人的履历内容跟我的照片弄混了。我不知道什么情报局,什么保密局。台湾嘛,倒是去过几次,都是公司派我去公干啦,你们可以到我公司了解一下嘛,你们肯定搞错人了。”
“哦,搞错了?”陈振忠不紧不慢道:“那我问你,你在人民大厦见的什么人?那个人与你是什么关系?你们在房间里待了足有十一分钟,谈了什么内容?”
“那个人不是我要见的,是他敲门进来找我的。他说,他是什么什么委员会的副主任,来看望一下参加广交会的港商,询问一下有什么困难,需要什么帮助。我想,他是政府官员,特意来慰问看望港商,这份心意很难得的,就跟他多聊了几句啰。”
陈振忠又问:“那个开枪的特务郑旭是跟你一起入住人民大厦的吧,他和你又是什么关系?你不会告诉我,也不认识他吧。”
田佩瑜跺着脚解释道:“阿Sir,那个人我真的不认识啊!不错,那个人是跟我同一天住进人民大厦的。我一入罗湖关就在关前广场坐上了广交会的班车,先到的广州宾馆,车上还有一位广州宾馆的小姐介绍广州宾馆是新建好的,条件如何如何好,可广州宾馆房价贵呀,我为了给公司省钱,就又坐大巴车到了人民大厦,那个人也是坐这班车来的。人民大厦那些服务小姐态度不好啦,还跟客人吵架,我还帮忙劝了几句,那个人也在排队办手续,所以我对他有点印象,我真的不认识他的。那天我送那个什么主任出房门,碰到你出来拦住他,我正莫名其妙呢,突然从电梯里冲出个人来,又拿把枪出来,吓得我要死,那个你说叫郑什么的人又从走廊那边冲过来,又用枪抵住那个从电梯里出来的人。这还没完喔,电梯里又冲出两个拿枪的人指着我们,楼梯那边也冲过来一个,一下扑到那个郑什么的身上,这时枪就响了,把我吓得,喔唷,真的很厉害的。再后来你们就夯不啷把我们几个都带到这里了,我到现在头都是懵懵的……哎哟。”
陈振忠优哉游哉抽着烟,耐心听着田佩瑜絮絮叨叨。
“你胡扯完了?我说,你不用憋一口港味普通话,你说着累,我听着更累。”
“哎呀,香港人就是介样说话的啦……哎,阿Sir,你怎么说我胡扯呢。”
“我问你,你在香港住在什么地方?你父母叫什么?做什么工作的?”
田佩瑜的假身份几乎无懈可击,证件、公司、职务、办公地址、经营业务都经得起核实,但刘楚源站长确实没有想得那么细,连假身份的父母的住址、职业都一块准备好。陈振忠突然一问让他有些乱了方寸,如果现编,肯定经不起核实。
他支吾道:“哦,我父亲叫田……宗博,是个小商人,母亲叫田王氏,是家庭妇女。他们都已经去世了。”
“去世了?令尊、令慈的墓地在哪里?”
“在……在香港仔华人公墓。”
田佩瑜意识到,再这样聊下去,他的破绽会越来越大,直至不可收拾。就像挖坑一样,先自己挖了一个坑,再挖第二个坑的土来填第一个坑,再挖第三个坑的土来填第二个坑……最后把自己埋进去都填不满。
当年在情报局训练班时,他学过有关应对审讯的课程。他记得那个教官对他很不以为然,认为他不过是个靠关系进情报局的小白脸,故而成心刁难他,在模拟审讯时常对着他大喊大叫吓唬他,甚至给他上过刑具,因此,他对这门课程印象特别深。也由此,他牢牢记住了一些应对审讯时的技巧,比如,掌握主动权,把水搅浑。
他决定反击,变被动为主动,便愤怒地大声嚷道:“你们大陆公安怎么这么粗鲁,这么不尊重人权!我是来你们这里参加广交会的守法商人,你们随便拘捕,还肆意羞辱,我要上告。你们不能随便抓人,随意栽赃,我懂法律的,24个小时内要是拿不出确凿证据,你们就必须释放我,否则,我公司会报告港府,港府会跟你们要人的,到时候就大嚄啦!从现在开始,我拒绝回答你的任何问题。”
陈振忠哈哈一笑:“既然你不愿说了,我就不跟你浪费时间了。你回去好好想想,想好了,我明天让你见一个人。”说罢冲门口的警卫战士喊了一嗓子:“把嫌犯带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