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牧河，搴舟中流
葳蕤踏浪而下，很快就来到了拍岩洞天的边缘，收了功落入水里，随波涛起伏悄悄探头观察情况。
不出所料，炮制了这场人祸的黑手现阶段能力的确有限，洞天边缘被技术封锁，但穿整个洞天而过的天河河干堪称畅通无阻。
不过他们也没放着这么大一个漏洞，葳蕤从浪花中间一扫，就看见河岸两边至少有不下四个隐藏式岗哨。
此外，河流正上方也有小型飞行器戒备，葳蕤以自己改装过的那架机巧鸟的鸟格发誓，这些飞行器绝对不是无害的民用型号。
算得上是天罗地网了。
合理怀疑是罪魁们发现某魔星跟来后紧急加装的防范设施。
“好家伙。”
被盛情招待的葳蕤啧了一声，掏出牧屿给的微型拍摄装置开始留证。
“私设岗哨，违法改装……”
“你们丹州人真是越来越刑了。”
牧屿和燕阗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喷嚏。
虽然这些已经够葳蕤把人拎出去喝一壶了，但毕竟抓几个边角料不是葳蕤此行的主要目的，还是得进去看看。
葳蕤抓了一把身边的水，感受着扑到掌心的冲力，笑了笑。
一颗白色丹丸出现在葳蕤手心，下一秒就塞进了嘴里。
他吸了一口气，潜进了水下。
白色浪花下，一道矫健的影子飞速掠过，冲过了封锁线。
……
牧河用力蜷紧了自己，克制不住地低声喘了一口气。
他很痛，但无计可施，只能尽量忍耐。
三天前的黄昏，他久久未等到巡河队伍，让河工们下班后就自己出了镇，登上了用于测水的塔楼，向上游眺望。
牧河没有望见迟来的队伍，只看见迅疾的河水奔涌而来，冲垮了堤坝，冲破了围挡……冲入了小镇。
一切都消失了，茶楼温暖的灯光、民居袅袅的炊烟、孩童争游的笑声。
只剩下一片浑黄的水面。
被迎面的巨浪从塔上击落时，牧河晕了过去，本以为自己要丧命于此，没想到还有再醒来的时候。
他卡在了石缝里，浑身剧痛，尤其是被挤压着的左腿。
牧河感激这种疼痛，因为这痛让他及时醒来，不至于毫无意识地被上涨的水淹死。
等牧河艰难地把自己从石缝里拔出来，爬上更高处时，才发现自己流落到了一个熟悉的地方。
他所在的不是一个普通的石缝，而是一个颇有名气的景点，位于飞瀑下游的大型石群，因为奇峻沟回，型如龙宫，被称为“龙王殿”。
虽名为殿，却毕竟是敞开的岩峦，实在没有什么庇佑的功效。逼迫到跟前的水流和冰冷的岩石都在掠夺周遭热度，所幸牧河出门时并未换下身上的工服，疏水防风的材质离水不久就干得七七八八，否则牧河早就失温倒下了。
不过虽然还没有失温，牧河的现状也不算多好。
一方面，牧河被从高处击落，又在湍流中漂了这么久，就算水性再好也免不了受伤。后面被石缝卡住时更是伤了腿，除了被挤压外还有许多开放性的小伤口，河水透过工作服被割开的口子浸泡伤处，使得这些伤势还在持续恶化。
另一方面，不知道拍岩洞天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上游决堤不说，下游好像也很不稳定，排水口收窄，河水不断淤积，水平面持续上升，龙王殿位于河流中央，也在逐渐被淹没……
倘若再等不来救援，就算牧河拖着一身伤站到龙王殿的尖尖上，也是迟早要死的。
要么伤重不治，要么溺亡水下。
不管哪一种，好像都不是很好看的死法。
想到这儿，牧河叹了口气，沿着石缝又往上爬了一点。
禹工大概是全军覆没了。
牧河在龙王殿待了两天，除了他自己外一个活物都没看见，整个世界只剩下奔腾的水声，他连自己的呼吸都听不见。
这是一种很可怕的感觉，随着时间的推移，你好像在逐渐被整个世界遗忘，偏偏还有近在眉睫的生命威胁，有什么迫不及待要将你的存在剥离。
又或者说是一场精神上的水刑？
牧河自嘲地笑了笑。
他没想到，有一天他也会将水和痛苦联系在一起。
牧河水性一直很好。
和牧家其他孩子日夜钻研科学不同，牧河早有亲水的天性，多年来他游走在罗浮的各项水域，投身过江南道的水泽，也在淮南道的大潮上起舞，逆游过苍梧江的咽喉，穿行过三月的桃花汛……
到了后来，他仍觉得不满足，于是搭乘公司的舰船，拜访了知名或不知名的海洋行星……
直到上一任牧河在睡梦中离世，他被家族召回，回到这条熟悉的天河，承担起牧河这个名字。
再次看到这条浑黄的天河，牧河感受到了久违的舒适，被从广阔天地抽离的不适感消失，他看到了自己的归宿——
作为牧河，终生与这条熟悉的河相伴。
没什么不好的。
牧河在看到自己归宿的同时，也看到了自己真正在找的、属于自己的河。
天河好像也承认了牧河的天命，自他成为牧河人起，河流一直向他展示着犹如慈母的爱意。
直到灾难降临。
但也许是慈母的形象尚有留存，牧河竟然在困境下生出一点不合时宜的诗意。
“天河啊，天河。”
牧河长叹一声。
名为天河，奔腾的却是尘世的水。
就像仙舟，行走的都是凡俗的人。
牧河望向远处的水面，嘲笑着自己不知何来的幻想。明明已经走入绝境遍体鳞伤，却总感觉自己尚有一线生机。
难道尘世的水，真的会对凡俗的人惺惺相惜网开一面吗？
汹涌的水声中，突然传来了一声清越的笛音，曲调很熟悉，像是不久前河工们调笑着唱过的歌。
是幻觉吗？牧河不知道，但他忍不住跟着笛声小声唱了起来。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干涩的嗓子使得牧河的音调并不那么准。比音调更准的是眼泪，从第一个音冲出喉咙时，就流下的眼泪。
迟来的悲伤袭击了他。
这两天除了看时间和发送求救信号外，牧河不敢细看腕上设备的仪表盘，但短暂点亮屏幕的瞬间，坏消息已经见缝插针地塞进牧河的眼睛。
那些会扯着嗓子唱缠绵小调的面孔，已经尽数化作熄灭的坐标，沉入水底。
禹工镇共有河工七万四千余。
幸存者……一。
坐标龙王殿观景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