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未散尽,骆志松的鹿皮靴已经陷进雪地里半寸深。
他蹲下身捻起猎网断裂处残留的松脂碎屑,指腹摩擦时还能感受到未完全凝固的黏腻——
这分明是被人用柴刀劈断后又涂抹遮掩的。
\"哥!\"骆小妹跌跌撞撞跑来,羊角辫上结满冰晶,\"昨晚上我起夜,听见骆强哥和七姑婆在柴房后边说......\"小姑娘突然噎住,眼眶里蓄满泪水。
骆志松用虎口托住她冻得通红的脸,拇指擦去挂在下巴尖的泪珠子:\"说哥哥克扣大伙儿口粮?\"
小姑娘重重点头,发梢的冰粒簌簌落在男人青筋凸起的手背上。
骆志松望向山坳处升起的炊烟,二十六个狩猎小组的早饭香味正混着松木燃烧的气息飘来,他闭眼深吸一口气,喉结滚动时牵动脖颈处那道子弹擦过的旧疤。
正午的家族祠堂挤满黑压压的人头,桐油灯将\"忠义传家\"的匾额照得发亮。
骆强突然踹翻条凳站起来,粗布棉袄蹭过香案时带倒三炷线香:
\"大伙瞧瞧这账本!\"他抖开泛黄的毛边纸,墨汁飞溅到前排人脸上,\"初八那天分明打了四头野猪,凭啥我家只分到半扇排骨?\"
祠堂里嗡地炸开声浪。
骆志松注意到七姑婆缩在西南角,枯树枝似的手指正悄悄捅旁边王寡妇的后腰。
他解开羊皮坎肩,从贴身衣袋掏出个蓝布包,层层展开后露出本用细麻线装订的册子,内页密密麻麻的表格在桐油灯下泛着淡青色。
\"初八日,狩猎三组出工五人,总工时四十二刻钟。\"他的声音像猎枪退膛般清脆,修长手指划过表格最末的红线。
\"按贡献值计算法,骆强堂兄当日迟到两刻钟,中途离岗三次合计三刻钟,实际有效工时......\"他故意停顿,看着骆强涨红的脸,\"七刻钟,应得野猪肉十二斤八两。\"
七姑婆突然尖着嗓子插话:\"谁知道你这鬼画符是不是瞎编的!\"她枯瘦的手指向韩小凤,\"这丫头成天跟着你漫山转悠,保不齐就是......\"
\"七姑婆慎言。\"韩小凤从人群后款款走来,靛蓝土布裙摆扫过青砖地面。
她将怀里半尺厚的本子轻轻放在香案上,泛黄的纸页间夹着各色野鸡翎毛做的书签:
\"初八日申时三刻,我随志松哥巡山至野猪沟,正撞见骆强哥在松树下烤斑鸠。\"她翻开某页,清秀的小楷记录着时间地点,末尾还画着个叉腰小人啃骨头的简笔画。
骆勇突然从条凳上滑坐在地。
这个憨厚的汉子盯着自己那页记录——上面详细标注着他每次替骆强多报工时的具体日期,连他偷偷塞给七姑婆的兔腿都有斤两记载。
他抱住脑袋的手背上还结着前日搬运陷阱机关的冻疮:\"松哥,我......\"
祠堂外突然传来猎犬狂吠。
骆志松按住腰间匕首时,看见骆强正贴着墙根往门口挪动。
男人后腰处鼓鼓囊囊的突起形状,分明是把用油布包裹的柴刀。
韩小凤突然轻咳一声,纤细手指在账册某页重重敲了两下——那里记载着骆强连续七天夜半溜出村口的记录。
\"堂兄且留步。\"骆志松的声音让整个祠堂瞬间冻结,\"既然说到克扣利益,不妨把你这七日......\"他的话被突然暴起的骆强打断。
这个平素佝偻着背的男人此刻像头受伤的野猪般撞开人群,腰间油布包裹\"当啷\"落地,月光映出柴刀寒光的瞬间,祠堂外的猎犬发出预警的长嚎。
祠堂的烛火被骆强撞开的门洞灌入的寒风吹得东倒西歪。
他像头受伤的野猪般冲出祠堂,腰间油布包里的柴刀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老子这就去鹰嘴崖猎熊!\"嘶吼声裹着雪粒砸在青砖墙上,\"让你们瞧瞧谁才是真把式!\"
韩小凤的手指在账本某页顿住,墨迹未干的\"初十卯时三刻,骆强私运松脂两筐\"字迹被她用袖口轻轻掩住。
她抬眼望向骆志松,发现男人脖颈处的旧疤正在突突跳动——那是他每次强压怒火时的习惯动作。
\"猎到熊就按新方案双倍分红。\"骆志松的声音像冻硬的松枝般脆冷,右手却悄悄摸向腰间猎枪的铜制扳机。
猎犬黑虎突然从门槛外蹿进来,湿润的鼻尖蹭过他布满老茧的掌心,带来某种示警的震颤。
祠堂外传来积雪压断枯枝的脆响。
骆小妹突然拽住哥哥的羊皮坎肩下摆,声音带着哭腔:\"鹰嘴崖北坡的野猪群......\"话未说完就被七姑婆刺耳的笑声打断:\"丫头片子懂个屁!
咱们老骆家的爷们儿......\"
骆志松用拇指按住小妹发颤的嘴唇,转头对韩小凤使了个眼色。
姑娘会意地拢了拢靛蓝布裙,借着给桐油灯添芯的姿势,将账册里夹着的野鸡翎毛悄悄塞进猎犬项圈。
月光从她腕间的银镯滑过,在青砖地上投下细碎的流光。
暮色降临时,村口磨盘上的积雪染了层铁锈色。
骆志松蹲在猎犬刨出的雪坑前,指尖拨弄着半截沾满松脂的麻绳。
韩小凤提着马灯匆匆赶来,灯影里浮动着密密麻麻的脚印——属于成年男子的胶底鞋印间,竟混杂着几簇野猪鬃毛。
\"他绕道去了北坡。\"韩小凤解开冻硬的棉袄盘扣,掏出张画着简笔地图的桦树皮,\"巡山队说野猪群今晨拱翻了三个陷阱,这会儿怕是......\"
话音未落,西北方突然炸响凄厉的狼嚎,惊起寒鸦扑棱棱掠过血色残阳。
骆志松猛地起身,猎枪背带在羊皮坎肩上勒出深痕。
祠堂方向传来七姑婆尖锐的讥笑:\"逞英雄的货色喂了狼崽子,倒省了......\"老妇人干瘪的嗓音戛然而止,因为男人转身时眼底的寒光比鹰嘴崖的冰凌还要锋利。
猎犬黑虎突然朝着北坡狂吠,项圈上的野鸡翎毛在朔风里簌簌抖动。
韩小凤快步跟上时,发现骆志松正将某种淡黄色的药粉撒进弹匣——那是他前日从狼毒花根里萃取的麻痹剂,月光在玻璃瓶上折射出冷冽的碎芒。
\"带着这个。\"他将温热的黄铜怀表塞进姑娘掌心,表壳上还沾着未化尽的雪粒。
韩小凤摸到背面新刻的梅花印记,那是他们今晨巡山时约定的暗号。
北风卷着狼嚎再次袭来时,男人已经消失在暮色里,猎犬的爪印深深烙进雪地,像一串通往深渊的图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