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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智难洗完澡,随手将衣裤穿上,任意整饬一番,弄得自己披头散发,衣袖凌乱,大有晋人狂放不羁之风。

虞姬此时已变回那副之前那温柔贤惠的模样,帮张智难倒去洗澡水,安放好洗漱用具。又变戏法般拿出一把木梳,要来帮张智难扎发髻。

张智难一直随军作战,独来独往惯了,哪里见过女子此等温柔招数。因此虽然身负无尽之体,几乎举世无敌,但依然战战兢兢,不敢多言,任凭虞姬帮他打理。

虞姬动作轻柔,如同行云流水,几下便帮他簪起发髻。接着拿起张智难的金丝眼镜,亲手帮他戴在鼻梁上,细微调整一番。随后花痴般的神色,入神地看了一会儿,只看得张智难颇为不好意思,这才满意地说道:“好啦,如此方能配得上我绝世容颜,以后你出去行善,也不会再将人吓走。”

张智难兀自嘴硬,道:“以前有什么不好?那叫自然流露,方显诚恳。现在虽道貌岸然,谁知不是衣冠禽兽?恐怕真正有难之人才不会以貌取人,被我这副面貌吸引来的只怕心怀叵测。”

“夫君聪慧,所言极是。”虞姬笑盈盈地施了一礼。

忽然间,张智难心中生出一股不安感,这不安感并非来自与他身边,或是凭任何迹象推断而来。相反的,这份不安距他十分遥远,且无凭无据,但却如此强烈,如此真实。

其实,这种不安被称为第六感觉。第六感觉凡人皆有,不过习武或者求学至一定境界便会逐步加强,此时张智难已达天人之境,这第六感可说是百发百中,万不失一。

他“呼”地站起身子,道:“我要去烂泥村一趟。”

虞姬不解地看着他,问道:“烂泥村?你不是刚刚去过吗?而且闯王的士兵经你一番恐吓,怎么都应该收敛一阵子。莫非你忘了什么东西在那里?”

张智难捏着眉心道:“不然,我突然心生不安,隐隐觉得与烂泥沟有关。或许我之前警告未生效果,适得其反,以致引来闯王报复。不行,我必须前去探查一番。”说罢,举步便走。

虞姬不发一言,紧紧跟随在张智难身后,离开了木屋。

张智难发动无尽之体,体力直如无穷无尽,加上轻功卓绝,因此虽是在奔跑,却快逾飞行。往往几个起落便跨过百丈距离,转眼间已奔出黄木林,来到大路之上。

虞姬身形飘飘,宛如腾云驾雾,速度竟不比张智难稍慢,看来这千年岁月她并未虚度,不曾浪费项羽赐她的真武金身。

两人一前一后,仅用了不到半个时辰便赶到了百里之外的烂泥村。一到村口,张智难心中不安感犹如水中滴墨,迅速扩大,一下子放慢了速度,缓缓踱步,向村内走去。

张智难的不安很快便得到了印证。

第一个证据是天空中笼罩着的一片黑云。

那是成群的乌鸦。盘旋游弋,嘎嘎聒噪。

吸引它们前来的是满地的尸体。这群贪婪的嗜血贵族,懒惰的腐食皇帝,等到他人为它们摆下盛宴,端上食物,它们才会降尊纡贵,大快朵颐。

张智难神情中并无悲伤,也无愤怒,他漫步在尸堆鸦群之中,仿佛蝴蝶在花丛中蹁跹,极轻极柔,不沾花露。

虞姬知道,张智难内心实已伤痛难抑,他之所以落地轻柔,是不想踩到血肉,亵渎尸体。

忽然之间,张智难停住了脚步,双目凝视着眼前的地面。

那是一名婴儿。

他还活着。

不过腹部已然洞穿,奄奄一息。

一只饿红了眼的乌鸦正站在他身前,用那尖锐的鸟嘴对着伤口中露出之物不停啄食。

那是一段肠子。

张智难再也忍耐不住,袖袍一挥,一阵杀意扩散开来,瞬间所有乌鸦被杀意惊扰,喧闹着飞上天空,不久后便散了个干净。

张智难跪下身子,捧起婴儿,看着他那兀自喘息的无辜小脸,心中悔恨欲绝,眼泪如断线珍珠一般滴了下来。

虞姬悄然走到张智难身旁,柔声说道:“你不能再造杀孽,还是交给我吧。”说着将张智难手中的婴儿轻轻接过。

张智难抬眼望去,只见虞姬怀抱婴儿,双目紧闭,身子轻抖,似乎对于接下来所要做的事情极是害怕。但依然颤巍着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放在婴儿胸口,微一用力,那婴儿便瞬间没了声息。

随着那婴儿心跳声停止,整个天地仿佛都没了声音,虞姬将婴儿抱在怀中,温柔地摇晃,仿佛在安慰那婴儿的灵魂,好让他在去往黄泉的路上不再孤单害怕。

张智难的眼睛一刻都没有离开过虞姬,但他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虞姬色脸上已挂满泪滴。

他也不知谁的脸庞,会比此刻的虞姬还要美。

―――――――――――――――――――――――

张智难在烂泥村逐屋搜查,并未发现其余幸存者,于是同虞姬一起将尸体尽数埋葬。并找了一块巨石,以掌力将之磨平,刻上“烂泥村村民之墓崇祯九年立”,将之立于坟前,堆土夯实。

他本想写一段墓志铭,但此刻心中麻木,不知写些什么好,因此只好作罢。

虞姬站在他身旁,默默地看他做完这一切,安静地犹如一尊石像。

张智难拍拍手,直起身子,道:“走,回家吧。”

虞姬惊讶地说道:“你难道不为他们报仇?”

张智难苦笑道:“报仇?你要我自尽么?”

虞姬急道:“怎么会要你自尽?这分明是闯王向你示威,因而下手杀戮。你应当找出凶手,将之正法。”

张智难摇头道:“闯王之所以屠灭此村,是因为我曾杀了他一万名手下,此我之罪一也。之后我又为了此村威胁于他,他以此作为对我的报复,此我之罪二也。加上我向来自负机智,竟未料到有此后果,此我之罪三也。因此这场惨剧,罪魁祸首是我而非闯王。”

虞姬哪知他会揽罪上身,心中惶恐,忙道:“夫君……你可千万不要做傻事啊!就算此事因你而起,但下手之人却定是闯王无疑……你何必为他开脱罪责?”

张智难依旧苦笑着说道:“我何曾替他开脱?如真是他做此兽行,必犯天怒,业报定然来得极快,因此也不必我亲自动手。只是下次他若再来犯我,我已无留情余地,必当止戈为武,以杀止杀。”

虞姬张大妙目,长出一口气,道:“你不自尽就好,那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张智难耸了耸肩,说道:“还能有什么打算?天道运转有其理,人情冷暖自体会,世事变迁谈笑看,江湖恩仇快意之。”说罢,挥了挥衣袖,身形一晃,转眼已在十余丈开外。

虞姬细细思索他最后四句话,隐隐察觉到其中出尘之意,一时心中忐忑不安,生怕他以此事为契机,斩去三尸,成仙悟道。于是飘然跃起,紧紧追随着张智难的脚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