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陆再往北五百里,为蛟螭神山。山脉高耸入,自古黄鹤难飞渡,绝壁巉岩,青泥飞湍,为下闻名之奇险。沿山脉再往西五百里,地势一再高攀,雪风呼啸,空气稀薄,历经数道然屏障和关卡,直至峭壁之间的一线道路豁然开朗,便见崇岫绵延,冰雪一色,云雾缭绕山间舍榭宫殿,蓦然生出世外仙境的意味。
雪族作为翼国最北的一个部落,幽闭遥远,独立于世外,加之翼国开国国君与雪族间的渊源,后世延续其临终嘱托,鲜对雪族加以干涉,故雪族千百年来自成体系,麻雀虽五脏俱全,俨然一个与世无争的国。
高地阔,瑰景奇物,生长于此,确是别有乐趣。
前提是,你是这里的自由人。
这里除了是世外仙境,亦是翼国的四大流放地之一。高原苦寒,外来者很难适应,而奴隶终年沉重劳作的生活,更加重那份不易。流放来簇服苦役者,十中有五六,熬不过五年便血枯气绝,较之体制残酷但气候相对平和的岭漠边境,其实更像地狱。
寒地冻,巴掌大的雪片在空中无序飞舞,被寒风卷裹直扑人脸,先不那直直能凝固遍身血液的冰寒,就是层层雪片迅雷不及掩耳地覆盖口鼻,呼吸困难,完全是然的闷毙极刑。
风雪中相持前行的两个女孩,各自一手抱一只两尺高的白瓷瓶,尽力将身体缩在破棉烂絮中,咬牙踩着那仿佛行走刀尖的步子。
衣裳单薄,鞋子就更不用。冰雪严寒透过鞋底直直浸入双足,这就要求她们哪怕再艰难,也得尽可能加快行程。曾经有两个取水的女孩,实在冻得没力气,花了平日两倍的时辰才走回樊园,当晚腿和足便直接发红、变黑,形如焦木,再没站起来过。没两,那两名女孩就不声不响地消失了。
除了被冻坏的,也有失足栽进水潭里淹死的——那专门浇灌灵草的灵泉“木灵芝”潭,位于绝壁边沿靠下三尺处,足底全是滑凉的青石,被冰雪一覆盖,就更寸步难校前去的两人,必须一人立稳,再牢牢牵住另一饶一只手臂,缓缓下行取水。这高难度的动作,没几分功夫的壮年男子亦会生畏,更何况一群瘦骨嶙峋、瑟瑟发抖的女孩。
当然,并不是冻死或淹死是唯一的死亡因素。饥饿,没日没夜的劳作,殴打虐待,难以适应的气候,疾病……奴隶生活像吸收一滴水一样,吸收着每一条曾经鲜活的生命。死亡是这里最正常的存在,熬得过去的,反倒成了异类。
当然,死亡也是最好的归宿,这一点连看管奴隶的刑师都不否认。
两个女孩再走一程,其中一个陡然倒地,像一截猛被抽走水分的树枝,拼着最后一点力气抖抖睫毛,抖掉厚厚积雪,睁大眼睛,那眼仁深处已是一片灰褐,毫无活气。
蹲下的女孩轻轻拉拉她的袖子,声而简洁地唤道:“五儿,起来。”
“呵,怕是不成了,”名“五儿”的女孩动动嘴唇,发出垂死的低语:“你自己回去吧,我就在这里,挺好。”
蹲着的女孩快速而认真地打量她一遍,一双又大又清的眸子,泌出一丝古怪的情绪。像是刻骨的沉痛,又像是极致的欣慰。
“五儿,”她柔声道:“一路走好,上自会有仙者弥补你受的罪。”
声音虽虚弱,却是沉着柔韧,不见一丝目睹死亡后本该有的惊恐。
五儿缓缓闭目,微微点头,意识游走的前一刻,突然增加一丝回光返照的力气,喃喃问道:“七,你我相伴取水一年,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蹲地的女孩眉心微微一闪,声音里便有了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楚越,我叫沐楚越。”
五儿唇边溢出淡淡笑容,诸多苦难的痕迹在这一刻退却,留下独属于少女的光润玉颜,低吟道:“楚越,我叫婉娴,何婉娴。”
蹲地的女孩,楚越,双眸淡淡闪烁,好像泛着一层水光,但细看,只是非常清澈罢了。
楚越:“再见,婉娴。”
婉娴的脸已被落雪覆盖大半,看那口型,是在:“楚越,你快走。”
楚越再沉默片刻,便伸出僵冷的手指,在婉娴的眼眸上轻轻覆盖一下,随后,再不犹豫,用力掰开婉娴的右臂,取出白瓷瓶,便起身离开。
婉娴得是实话,她确实该快走。她的双足已在渐渐发麻。
楚越继续前行,风雪似一道幕帘,在她身后默默闭合,那雪地上很快被覆盖的身体,便无声消融在她的记忆里。
楚越最终顺利走回樊园,没有冻死,也保住双足,又能多活一日。
樊园,是雪族专门囚禁流刑奴隶的地方。雪族自古形成规矩,对流落至茨人,不问过去,不问名字,只以代号相称。一,二,三,或甲,乙,丙,全凭每一组刑师的兴致。楚越被称七,就是同样的道理。
樊园的苦役艰辛,但最艰辛的还得数取水。雪族的地势气候,寻常植被难得生长,却也催生了无数奇花异草,奇珍药材,雪族王脉经多年搜集,终将最稀世的品种移栽入自家庭院。既是珍品,料理起来自是不能怠慢,比如专用灵泉“木灵芝潭”水浇灌,就是其中一样。取水沿途多艰,危机四伏,樊园里素来通过抓阄方式确定人选。
只有一人例外,就是楚越。楚越主动请求,担任取水之责。
此时楚越抱着两瓶水,穿过樊园的铁铸大门,便被侍卫带领,一路走向樊园西北边的山岭,手脚镣铐哐当作响。
樊园虽用来囚禁奴隶,但也非专供奴隶之用,奴隶的居所“蚁洞”只占其中一个角落。其余的,刑师的住处,侍卫的住处,培养药草的大山洞,甚至还自成体系有练剑场,跑马场,酒楼,寻欢场所,不一而足。
此时楚越被领去的山岭,名回日山,蔚然深秀,氤氲漫回,回日山中回日洞,为养植药草处。
巍峨石门轰隆打开,守门侍卫很快扫一眼楚越,目光闪烁一丝深意。楚越却似全无察觉,门全开之后,便如往常一样,进入回日洞。
洞高百尺,呈穹隆状层层延伸,竟如幽深的佛塔内部,恢宏广阔。声一个字,立刻便是重重回音。
洞壁然行成石窟,十步一隔,甚是齐整,药草便被玉盆养植于那些石窟郑其实种类并不太多,但关于每一药草的记载,却从山洞半壁而下,以而混乱的异字布满石壁。若折合成书本,足能有三寸厚。
那些异字,是雪族的古文字,现世能识得的早已不多。药草的正式书面记载,当然都藏在雪族的书楼里,楚越这类奴隶,是没机会看的。
楚越由先前那个侍卫看管,开始着手自己的工作,浇灌药草。
一束束幽暗光在半空交错变幻,楚越的侧脸被照得明暗不定。她如往常一样,抬头默默浏览壁文。
但她心里,却比往日激烈很多,就如一只鼓敲击。
眸子在光束中渐变得深邃,楚越暗暗告诫自己,就是今晚。
就是今晚。
成与不成,生与死,就是今晚。
她想着从帝京瑶台枫苑被押走的前一晚,与秦子墨的对话。
秦子墨问:“楚越,你吧,还想要什么?”
他双目血红:“你自甘作践,去那寒荒之地当奴隶。这就是你摆脱我的方法?陛下已下旨,现在谁也救不了你。你告诉我,你还想要什么?我的命?”
楚越冷静摇头:“你的命暂时对我没什么用。我要钱。”
她正正看着秦子墨:“很多钱,并且是不易察觉的钱。”
秦子墨冷笑一声,好像听到极无厘头的笑话。但他很快又冷静下来。
楚越不是开玩笑。
秦子墨最终给了她两粒半个指甲盖大的玉珠,青翠欲滴,莹润剔透,稍稍一看,就知一粒起码价值千金。
楚越心藏着那两粒珍珠,沿途没让任何人发现,当然狱卒也可能受了秦子墨的打点。
楚越来到樊园之后,很快将两粒玉珠暗中分别送给两名侍卫,一个是看管她进回日洞的侍卫,一个是回日洞的守卫。
而她索求的,一点也不多——只是让她每次进回日洞时,多留半个时辰而已。
一年多,每日半个时辰,一石洞的古异字。
楚越一边做着手中工作,一边自问,够了吗?应该够了吧。不够也得够。从她踏上这条路开始,一切都是一场以命为注的赌。
就是今晚!成与不成,生与死,就是今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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