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文涛先生很不爱看报纸,和他那个高中肄业半路发家的老子一样,他生来讨厌字多的物件,甭管什么书报杂志说明书,能让别人念来听,就绝不会屈尊自己看。这会儿他坐在诺玛世纪酒店一层的贵宾等候区,百年难得一见地亲手摘下墨镜,津津有味看起眼前的八卦小报。
《零点独家!汤贞『自杀』谜团大揭秘!》
事业起点太高,情路坎坷波折,亚星商业斗争的牺牲品,曾一度失联21小时,疑遭黑社会绑架胁迫……
报纸字太小,艾文涛从上到下扫了一遍小标题,又埋头看内容,没发现半个字和他那位姓周的铁哥们儿有关,倒是最后一段勾起了他的兴趣,说汤贞曾于去年赴香港参加过一个酒会,失联21小时后被一架私人飞机送了回来。据亚星内部人员爆料,汤贞回来时昏『迷』,高烧不退,全身遍及被虐|待的痕迹,描述得非常『色』|情,说得头头是道。
“艾先生,周先生到了。”
“来了哎,你看这个。”艾文涛一抬眼,瞧见周子轲远远走过来。他把手里报纸扔到桌对面。周子轲来了,坐沙发上,后背倚下去,看也不看那报纸,低着头,过会儿又看着艾文涛的脸不说话。
“怎么回事啊你,这么丧。”艾文涛叫他看得浑身发『毛』。
“看什么?”周子轲低声问。
艾文涛忘了眼前这位也是个自幼儿园起就不爱看字的主儿。特殊时期,艾总只好屈尊又把那破小报亲手拿过来,亲手打开,亲自念道:“据亚星内部人士爆料,汤贞曾于去年赴香港参加——”
周子轲转开头,听也不听了。
“没被黑道绑架?”
周子轲一双眼睛盯着窗外,像在盯树丛里躲藏的狗仔:“那天他在我家,去什么香港。”
艾文涛难以置信:“被你绑架的?”
周子轲回头看了艾文涛一眼,怒也不是骂也不是。
“人你都睡了,还用得着绑架。”艾文涛说。
周子轲又看窗外,也不理他。
“不是,”艾文涛哭笑不得,不耐烦道,“你这他妈现在到底算怎么回事啊?”
周子轲还看窗外呢。
艾文涛也跟着瞅了一眼,十几米外,正有一群年轻小姑娘在保安的阻拦下朝他们的方向拼命招手。
又是来偷偷看周子轲的。
和以前念书那时候一模一样。
艾文涛先生犹记得,自己读幼儿园那年,第一次见到周子轲小朋友的情景。那年他的穷爸爸刚变成阔爸爸不久,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住漂亮大房子,开漂亮小汽车,他牵着阔爸爸的手站在漂亮幼儿园门口,双眼直溜溜盯着眼前不爱搭理人的“漂亮小仙女”。阔爸爸在一旁哈哈大笑,和艾文涛从未见过的周伯伯周阿姨殷勤问好。“文涛,诶,不能这么看人家!”阔爸爸说。艾文涛还是盯着“小仙女”的脸傻笑,看得仿佛忘记了眨眼睛。
阔爸爸很尴尬,边笑边用厚实的大手掌拍艾文涛的脑袋瓜子,对周伯伯周阿姨说:“这小子和我一样,从小就这么好『色』!”
周阿姨也很尴尬:“哈哈,我家子轲……”
话音未落,就见“漂亮小仙女”一个拳头抡过来,把猝不及防的艾文涛直接掀倒在地。
艾文涛一直认为自己眼光还是可以的,念幼儿园那几年“小仙女”还没有长个儿,睫『毛』弯长,雪白一张小脸,那大眼睛仿佛一潭春水,一瞪人,在艾文涛眼里怒中带嗔嗔中带娇的模样,简直把小小年纪没见过世面的小艾同学『迷』得五『迷』三道神魂颠倒。虽然每每被残酷的现实所打击,每每被“小仙女”揍得鼻青脸肿颜面扫地,但艾文涛仍没有放弃。他穷追不舍,天天追着和小周同学一起上下学,知道小周同学喜欢汽车模型,他追着阔爸爸屁股后面要这要那,转头就用来对小周同学大献殷勤。小周同学不爱搭理他,对汽车模型倒是从不拒绝,坐在小椅子里一玩就是一下午,也无所谓艾文涛在一旁烦他。
艾文涛坚信,一切现实都是假象,“仙女”小周同学一定会被他的虔诚所感化,变成女孩子,做他的女朋友。只有他那个阔爸爸没完没了地在家哀叹:“傻儿子,人家周子轲是个男娃!你是不是傻!”阔妈妈也一脸无奈:“算了算了,在幼儿园交个朋友也蛮好的。别惹人家生气就行了。”
就这样,艾文涛在一腔错误的爱慕下成了周子轲最好的朋友,俩人一起幼儿园升小学,小学升初中……艾文涛眼见周子轲个头儿越抽越高,肌肉越练越硬,拳头一天比一天有劲儿,连小女友也换得一个比一个勤。等再看周子轲时,哪还有艾文涛记忆里“清纯可人”的“仙女”模样:鼻梁高挺,轮廓深邃,那一双眼睛倒是逃过了岁月的荼毒,还留有几分昔日“仙女”的影子,可瞧他那眼中的神态——越发不清纯,越发不可爱,越发不“仙女”,以前叫人看了就想硬,现在叫人看了就腿软。打球泡妞,抽烟喝酒,周子轲成天和艾文涛身边那些臭老爷们儿混在一起,时间长了,连最后一点仙气儿也“香消玉殒”,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艾文涛心很痛,连周子轲的眉『毛』也浓得让艾文涛的少男之心无法接受。读初二那年,艾文涛在哥们儿几个比大小的例行活动中惨败,再看战果,居然是第一次参加的小周同学笑到了最后。到那一刻艾文涛才不得不直面现实。小周同学,真的是个货真价实纯得不能更纯的纯爷们儿。
艾文涛此刻望着窗外,心『潮』澎湃,感慨万千。同窗这么多年,眼前这幅场景就从没变过,只不过最早是他自己,后来变成了校内校外的学姐学妹,再后来,大街小巷,一夜之间忽然到处都是被报纸评为“最完美男友”的周子轲的照片了。
“前几天我碰见徐雯珺了,”艾文涛忽然说,“她又跟我问候你呢。”
“问候我?”周子轲说。
“和你周家八辈祖宗。”
周子轲笑了一声。
“她看报纸上你接受采访,说喜欢女孩善良孝顺,相貌不重要。一堆屁话。”
周子轲说:“别让我经纪人听见,她写了半宿。”
“徐雯珺正跟网上到处揭发你呢,要戳穿你的画皮。”
周子轲从兜里掏出烟盒,要抽,又想起这里禁烟:“多少年了,没点别的事干。”
“早告诉你她不好惹,你当初还非撩她,”艾文涛看了周子轲一眼,“去年不是发狠心戒烟吗。”
周子轲摇了摇头:“不好戒。”
过会儿周子轲又说:“养成习惯了。”
“你和汤贞到底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你来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
“看你这样,人都『自杀』了你不回国看看。”
“国内医院全是人,有什么好看的,”周子轲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他应该也不想看见我。”
“给你爸打电话了吗。”
艾文涛走出酒店的时候已经接近凌晨了,周子轲开车停在路边,车窗降下来。
“哄哄他行了,犯得上跟自个儿老子闹那么大矛盾吗。”艾文涛说。
周子轲没搭腔。艾文涛心知他二十几年了不爱听这话,说一句也就不说了,看了一眼车:“这破车你的?”
“借的。”周子轲说。
“我正好出门,”艾文涛极其自然地打开副驾驶车门,就要坐进去,“哥们儿把我送到前面右转第二个路口下得了。”
“下去。”周子轲说。
艾文涛没脾气,一敲面板:“这破车也不让我坐?”
小艾总站在路边,看着周子轲开着那辆破商务车跑远了。
要说他两人四岁起在幼儿园做同学,到如今,怎么也认识快二十年了。不说多知根知底,毕竟周子轲很少和谁说心里话,但这么多年,艾文涛对他总是比较了解。周子轲很少在谁面前失态,二十年次数加一加一只手也数得过来。最近一次还是在去年,他们弟兄几个见面。周子轲原本在那一个人闷头喝酒——他习惯如此,谁也不觉奇怪,谁也不去打扰他,突然他和艾文涛说:“我把他睡了。”
艾文涛一惊,酒吧里安静,他把有点喝茫了的小周同学拉一边:“什么?”
“我把汤贞睡了。”周子轲闭了一下眼睛,像汇报成果一样说。
“我靠你,”艾文涛是真没想到,心里纳闷周子轲怎么突然跟他主动说起这个,他压低声音,“行啊你!”
然后才发现不对劲,周子轲的脸『色』不对劲,眼眶通红,看起来就像下一秒要哭了一样。
“怎么了?”艾文涛小声问,“这事都谁知道?”
“我,你,他。”周子轲慢吞吞说。
艾文涛连忙叫酒保倒一杯酒:“卧薪尝胆这么多年终于有所收获,来来来哥们儿敬一杯。”
“不。”周子轲说,闭着眼睛,边说边摇头。
“来来来,碰杯碰杯,高兴的事。”
“不碰,”周子轲伸手挡开艾文涛的酒,说话都带着酒气,一字一句道,“我不高兴。”
艾文涛又不笨,又不傻。他问,你为什么不高兴。周子轲睁开眼,一边深呼吸一边用通红的眼睛看酒吧墙上的装潢,茫茫然看了一圈,又看艾文涛的脸。我他妈想弄死我自己。周子轲说。
艾文涛心道,完了。那天的艾文涛就知道,小仙女彻底飞了。
周子轲把车一路开回 kaiser 下榻的酒店,也没空欣赏新加坡的夜景,一个电话把助理齐星叫起来,叫他订明早回国的机票。
“啊,周哥,那个,明天行程你看了吗,罗哥说发给你了。有几个采访,杂志封面要拍,还有一个节目,恐怕走不了啊。”
“走不了吗?”周子轲茫然问。
“走不了。”
周子轲坐在车里,静静看着刺眼的车前灯光。等挂了电话,他看了一眼时间,又飞快拨了一个号码出去。
汤贞的助理温心小姐正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打瞌睡,她已经好几晚没睡过整觉了,手机掉在地上也没发觉,还是一个过路的护士听到铃声,捡起手机把她摇醒。
这要搁到两三年前,温心万万也想不到周子轲会这么主动给她打电话。
“谁啊?”温心『揉』了几下眼睛,从椅子上站起来,朝坐着一大片人的汤贞病房门口看去,“还没有,大夫出来好几次,汤贞老师一直没醒,都还在这儿等着。”
“郭姐骂你了吧……”温心问护士要了一杯水,接着和周子轲说,“别以为她在医院就不知道你们在外面什么样,她这几天脾气特别不好,可凶了,见谁都骂,你别撞她的枪口了,今天她还在楼下骂了好几个蹲点的记者。你相信吗,她郭小莉也有因为骂记者被拍到的一天。”
“是啊,公司里谁敢批评郭姐……也无所谓了,都这个时候了……”温心叹气,身后走廊里突然传来一阵哄闹。
不知道又是哪来的记者。
“你说这事能怪谁?”温心对电话里说,“今天汤贞老师的医生来了,在医院餐厅好一顿安慰郭姐,说什么,绝大多数人选择『自杀』啊,特别像汤贞老师得这种病的人,都是因为他们认为自己身边的朋友、亲人会因为自己的死,得到解脱,”温心说着,突然哽咽起来,“你说汤贞老师是不是傻!是不是脑子进水!我真想等他醒了问他一万遍他到底觉得谁会解脱?谁会因为他死了就解脱?只有梁丘云那种傻『逼』那种人渣才会解脱啊!”
成群的人忽然从楼梯入口涌上来,温心站在护士窗口边讲着电话,这会儿回过头,一眼看见人群中央那个人影。
凌晨一点半,梁丘云忽然现身医院病房楼,风尘仆仆,探望汤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