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云师祖拽着何灵,摸着何灵的脸一字一句地说,“婉儿丫头,你去看着你师父,有什么事,宗主爷爷和师祖能处理。”
何灵看到清云师祖慈祥的笑眼中有不舍有欣慰更有与剑冢同生死的决心,心中一凉。
当年周家被血洗,清云师祖和河斗师父从尸体堆里救下何灵时,他们的眼神是笃定而平和的,难道那时候他们没想过终有一日剑冢会因这些被救下的遗孤而覆灭?
可是他们还是特意拐到周家救下了何灵,后来又特意救下了这许多遗孤,他们救人时必定也是知道总有一天会出事的。
难道现在真的到了山穷水尽之时?
清云师祖和宗主爷爷这是要何灵带着河斗师父逃生?可是,整个剑冢都要覆灭了,能逃到哪里?
何灵呆立着没动,宗主忽然推开河光师叔的搀扶,强行运气支撑着站直身子,脸上泛着红光语气却十分冷漠,“婉儿丫头,还记得你当年上剑冢之时我们是如何对你说的吧?剑冢从不招女徒,你本不是剑冢之人,让你在剑冢逗留这十年,不过是看贤辉那孩子口不能言,留你一口饭罢了。你既不是剑冢中人,哪里有资格留在剑冢,更没资格说与剑冢同生死这样的话。婉儿丫头,你不是剑冢之人,若是知道有今日之事,当日就该将你逐出剑冢的。”
虽然宗主说的句句属实,但一想到平日里宗主和剑冢上下对自己的疼爱,何灵眼圈红了,“宗主爷爷......婉儿......婉儿......”
清云师祖原本还好言相劝,这会儿也冷了脸呵斥何灵,“哪儿来的野丫头这么没规矩?剑冢从不招女徒,也从不留女宾。你既然误闯入剑冢,须得赶紧离开,剑冢与你有何相干?”
何灵知道他们这是阻止自己与他们一同前往送死,但是一想到清云师祖总是笑眯眯地给自己开些小灶、河斗师父对自己悉心照顾百般宠爱、宗主爷爷明知道自己胡闹还总是视而不见的宠溺、师叔伯们对自己庇护有加、师弟们对自己处处照拂......
十年了,自己确实不是剑冢弟子,那是因为这里就是自己的家啊。剑冢中每一个人,一声声喊着“婉儿丫头”、“婉儿”、“小师姐”的每一个人,谁不是把她放在心尖尖上疼爱?
那隔一两年便换一柄的长剑;一年四季各色裙装、钗饰、胭脂水粉;那些稀奇古怪的闲书;春日里的百花、风筝、春笋和蘑菇,夏日里的画舫、荷花、消暑零食、秋日里瓜果蔬菜、冬日里的鹿肉烧烤、踏雪寻梅......
河斗师父一招一式的指点、清云师祖暗地里的点拨、河光河岳众位师叔时不时的纠错、小师弟们随传随到的陪练、宗主爷爷随时为自己敞开的藏书阁大门......
何灵眼前闪过剑冢十年的一幕幕,咬着嘴唇倔强地说,“宗主爷爷,师祖爷爷,婉儿不是剑冢弟子,婉儿......婉儿是你们的孙女,剑冢不是我的门派,剑冢是我的家。我哪儿也不去,我就留在我家里。”
清云师祖到底更心疼何灵些,听了何灵这话,嘴唇颤抖着说不出狠心的话了。
宗主一看清云师祖也心软了,上前一步,一个耳光狠狠打在何灵脸上。“啪”的一声实实在在脆响,这一下确实下了狠劲,顷刻间何灵的左颊现出一个清晰的掌印。
何灵上剑冢十年,除了习武练功吃苦受累,何曾被谁动过一根指头,眼中冒出委屈的泪水,“爷爷......”
清云师祖一看何灵粉嫩嫩的脸颊上一个清晰的掌印,明显比右边肿起的左颊,到底没忍住喊了一声,“嗳......”
被宗主回头狠狠瞪了一眼,下面的话给吓回去了。
“婉儿,我以剑冢门主身份再向你说明一次,你不是剑冢弟子,你更不剑冢中人,你没有资格留在剑冢,更没有资格为剑冢死。我们留你在剑冢十年,不过是看你可怜心疼你无处去,可这并不说明剑冢就是你的家,我们更不是你爷爷。你,现在给我滚得远远的,别在我跟前晃!”
说完还狠狠推了何灵一把,向清云师祖、河光、河川师叔一挥手,“我们走!”
清云师祖、河光河川师叔看了看踉跄着跌倒在地的何灵,微叹一口气摇了摇头,走了。
齐善、景岳两人心疼得像跳脚猫一样,苦于不敢上前扶何灵一把,低着头也跟着走了。
何灵捂着脸倒在地上,宗主这些话说得太狠绝了,虽然知道他是希望何灵想办法逃生,可是这些话也太狠了。
这剑冢......已经被人杀进来了,哪里还有逃生之路?
别说是何灵了,只怕林贤辉也没办法逃生了。
一想到林贤辉,何灵又咬牙切齿起来。
忽然意识到什么,抬头看看天色毫无异常,何灵心中涌起一股浓烈的悲伤,他是梦主,他会没事。
林贤辉会没事,他惹了这天大的麻烦,他会没事!
不对,林贤辉不是这种欺师灭祖的人,若他没事,剑冢也会没事的。
何灵一个翻身跃起,急速向河斗师父居所飘去。
刚到河斗师父小院,已经看到河斗师父撑着长剑挪出了门。
看到何灵又飘回来,河斗师父略微松了口气,“婉儿,现在没事了吗?”
何灵定在河斗师父面前,“噗通”一声跪下了,“师父,容婉儿告罪。今日剑冢大祸,原是婉儿和贤辉师弟引起的。”
河斗师父以为她所说的是招魂令遗孤名单一事,颤颤巍巍地准备将何灵扶起,“傻孩子,我跟你清云师祖当日救下你们,自然知道终有一日神隐门会杀上剑冢的。既然知道剑冢必有今日一劫,又怎么会怪你们呢?若是要怪你们,当日也不会救你们了。”
何灵肿胀的脸上滑下泪水,“师父,不是的,就是婉儿和贤辉师弟招来的祸事。师父,剑冢已经杀进大批武林人士,为首一人武功极高,只怕剑冢......只怕剑冢......”
河斗师父身子一歪,差点倒地,何灵跪行上前抱住河斗师父的腿,“师父......”
河斗师父稳了稳神,声音颤抖着说,“我剑冢机关重重固若金汤,便是有多少人都不可能硬闯进来,定是谁给他们开了机关。你说你和贤辉闯的祸事,你这几日一直守着我,为我在厨房煎药,你哪里有机会去闯祸。是贤辉吗?是贤辉给他们开的机关?为什么,贤辉这孩子为什么背叛师门?”
河斗师父身子又一歪,吐出一口鲜血,喷洒在何灵背上。
何灵跪倒在河斗师父脚边,“师父......贤辉师弟没有给他们开机关,你放心,没人背叛剑冢会给外人开机关。”
河斗师父声音稳了些,“既然无人背叛师门,既然没人给他们开机关,他们是如何能进我剑冢之门?婉儿,你可看清楚了?”
何灵抬起满是泪水的脸,“师父,他们进来了......他们......咱们剑冢有一条通往灵山脚下的密道!贤辉师弟知道这条密道!”
河斗师父满脸震惊,“不可能!”
何灵咬牙点头,“师父,剑冢真有一条密道,这条密道是贤辉师弟发现的。他......他已从这密道上下灵山多次,他......他还认识了些江湖人士......”
“贤辉......这些人是贤辉带上山的?他......他为什么?”
何灵意识到河斗师父的注意力全在林贤辉背叛师门上了,“师父,贤辉师弟没有带他们上山,贤辉师弟认识的武林人士,不是这些人。只是,咱们剑冢密道一事,只怕已经被江湖人士知晓了。”
河斗师父还沉浸在震惊中,“贤辉这孩子......为什么?贤辉这孩子......剑冢对他不够好吗?他为什么要背叛师门,做出此等欺师灭祖之事?”
何灵站起身来,挽住河斗师父,“师父,贤辉师弟没有背叛师门,许是有人跟踪了贤辉师弟,发现了这密道。”
河斗师父痛心疾首地看着何灵,“婉儿,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告诉师父?婉儿,你......你真让师父伤心......”
这一句“真让师父伤心”让何灵又羞又愧又悔又痛,咬着嘴唇依然控制不住眼泪哗哗地淌下来,今日便是被师父、师祖、宗主怪罪也要想办法保住大家的性命,等剑冢熬过这一关,自己定拿了林贤辉一同领罪。
“师父,婉儿该死。只是现在婉儿还不能死,既然剑冢有这条密道,咱们得想办法保住大家的性命才是。师父,宗主爷爷和清云师祖已经去应战了,他们......”
河斗师父身子又一歪,嘴里又吐了一口鲜血。何灵的这个消息让他怒极了,原本还让何灵搀扶着胳膊,这下狠劲一甩,差点没把自己带摔倒在地。
河斗师父强行将内力运行周身,脸上是不正常的红白之色,何灵吓得又跪倒在地,“师父,你不可强行运功啊,师父......”
河斗师父盯着何灵剜了一眼,“婉儿,你真让师父......后悔!”
也不要何灵扶了,强行运功向大殿飘去。
这一声“后悔”如五雷轰顶一般将何灵炸翻在地。
河斗师父是老实厚道之人,他对人对事向来心存善念宅心仁厚,对何灵更是宠溺得毫无原则。从周家将何灵救到剑冢,十年间对何灵百般呵护照顾得无微不至,说何灵是他心尖肉毫不为过。
河斗师父何曾对她说过如此重的话,便是何灵犯了剑冢大忌长剑掉地,河斗师父也不过脸色难看了些。
事后还是一味劝解何灵,让她在众位师兄弟里挑一位如意郎君。
河斗师父何曾对何灵失望过、伤心过,更不要说,“后悔”了。
这两个字太重了。
河斗师父后悔了,他定是后悔当年去周家将何灵救下,更后悔将何灵带上这剑冢。
河斗师父一向尊师重矩,他原本就是清云师祖养大的,视宗主和清云师祖如父亲一般。
前几日宗主和清云师祖才倾尽全力救下了他,如今两位七旬老人如何迎战强敌?
他一定是后悔自己救下了两个祸根,这两个祸根不仅害得剑冢深陷险境,更有可能令两位如师如父的老人命丧当场。
他是疼爱何灵,可若是跟剑冢相比、更宗主和清云师祖相比,他宁可何灵从来不曾到过剑冢。
若是要牺牲,他宁可牺牲自己也不愿让宗主和清云师祖深陷险境的。
何灵脑子里嗡嗡嗡地响了许久,今日这连番的消息轰炸得她缓不过劲来。
都是最疼爱她的人,说出的话比在她身上捅几剑还让她痛疼难当。
河斗师父后悔了......
宗主爷爷和清云师祖若是有个......
何灵倒在地上脸色发白地呆了许久,忽然意识到自己这也是在作死啊,明明知道师父重伤在身,这般强行运功强行迎战......
何灵抹了一把眼泪,起身将背后的长剑拔出,一提气快速向前奔去。
宗主爷爷、清云师祖、河斗师父,你们千万别冲动啊,他们若是要你们交出我和林贤辉,你们就交出去好了,千万不要为了我们硬抗啊。
师父,你既然后悔了,就将我交给他们吧,不要为了我令剑冢毁灭啊。
片刻工夫,何灵便飘到了大殿前,现场竟然一片静寂。
一眼望去,满地的血红,满地的尸体......
何灵一脚一脚轻轻踏着向师父身边靠去。
河斗师父自然知道她来了,也不回头看她,自然是还在生气的。
他真的后悔了。
何灵扫了一眼对面,对面果然站了好一圈武林人士,粗粗一数,怎么也有近百人。
一圈人刀枪棍棒皆提在手,面上俱是冷漠凶狠的表情。
此时虽然一言不发地看着自己这一方,可从他们的身体语言来看,若是中间簇拥着为首那人一声令下,只怕他们顷刻便杀将上来。
为首那人头戴斗笠一身黑衣黑袍,虽看不见他身形模样,但他浑身透出冷冽狠绝的气质。只这么松垮垮地站在当场,一言不发地盯着宗主扫过来。
看到何灵一步一步挪到河斗师父身边,斗笠黑袍人将目光转向何灵,上下打量了一番何灵,似乎还轻轻点了点头。
何灵只觉得浑身被一阵强烈的气势压制着,这就是传说中的高手的压制感吧。何灵心知这或许是剑冢最后一战,生死都与剑冢共面对了,还要保留什么呢?
不仅将内力运行全身,甚至左手珠串中的灵力亦不由自主逼出,浑身上下隐隐透着金光。
原本已将目光扫过何灵的斗笠黑袍又将目光扫回到何灵身上,似乎在探究什么。
何灵知道自己在这一群人中自然是最显眼的一个,但此时既然因自己而起,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置身事外当做不知。
只是那祸首林贤辉呢?便是到了这时刻,他还是不在?
何灵自然是不会以为他会在地上倒下的这些人中,毕竟他是梦主,若是他都倒下了,这个梦也不必再继续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