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莘迩这话,堂中诸人俱做思量。
“避开慕容瞻不打,只打秦广宗”,这话里共提到了两个人,一个慕容瞻,一个秦广宗。不打慕容瞻的目的莘迩已经讲说清楚,那么莘迩的“另一个用意”,显便只能是落笔於秦广宗身上了。唐艾最先想到,却没有言语,摇扇而已,余下众人里头,一个少年抢先回答,说道:“敢问明公,明公的另一个用意,可是专打秦广宗,以损其在伪秦之名?”
这少年正是麴令孙。
莘迩面现欢喜,顾视麴章,说道:“麴君,君家有后来之千里驹矣!”看向麴令孙,笑道,“不错,我正是此意。”问他,说道,“猛奴,卿却可知,我为何要损秦广宗之名?”
麴令孙一边想,一边说道:“闻秦广宗接连为唐使君所败,伪秦朝中早就颇有请求蒲茂惩治的声音,唯是秦广宗乃孟朗之所举荐,故瞧在孟朗的脸面上,蒲茂一直未曾惩治於他。今明公欲专打其人,以损其名,若令孙料之不差,应是为了迫使蒲茂治罪於他,从而、……从而使孟朗在伪秦的名声、威望受到牵累?是了,明公之意,必不是仅在秦广宗,而是在孟朗!”
莘迩哈哈笑道:“然也!我正此意!”小露睥睨之态,说道,“秦广宗无非一个庸人罢了,何在我的眼中?我今次用兵天水、略阳,之所以欲专门打他,正是为通过他,以削孟朗在蒲秦之望!除此之外,我所以专门打他,以迫蒲茂最终不得不治罪於他者,……诸君,我还是为了让关中、北地的我华夏子民看看,认贼作父、投胡为奴的人,他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这一层深意,倒是唐艾都没有料到的了。
唐艾细作忖思,不觉持扇拊掌,称赞说道:“明公此策,抬一人、贬一人,如能得行,可谓一举三得!既挑起了伪秦氐羌贵种对慕容瞻的更深忌惮,加深了关中氐羌与鲜卑降人的矛盾,且打击了孟朗在关中、北地士人中的名望,更妙者是,蒲茂如果最终不得不治罪秦广宗,还能戳穿他仁义之假面孔,帮助明公争夺关中、中原的士人之心!果真妙计,艾佩服不已!”
“千里,你是个耿直的人,怎么也阿谀奉承起来了?”莘迩抚髭微笑,转目宋翩,问道,“老宋,你觉得我此策何如?”
宋翩睁开半闭的眼睛,回答说道:“明公此策,诚如唐使君所誉,高谋妙策也!”
莘迩心满意足,摸着胡须,复又说道:“千里方才言我此策一举三得,前两得却且不说,只这末了一得,却我以为,欲争夺关中、北地士人之心,只让蒲茂最终惩治秦广宗还是不够的。”
莘迩的目光没离开宋翩,宋翩没办法,只好顺着莘迩的话,问道:“莫非明公尚别有打算?”
“我听说秦广宗少时便有名於其家乡,要说起来,此人算是个有才干德行的,然而为何临到年老,却落个如此恶名,这般下场?我最近想了一个故事,……”
宋翩被莘迩目光不离,只能继续接腔,说道:“敢问明公,是何故事?”
“这故事,我打算就以秦广宗为主角,讲说一个当年的风华少年,是如何一步步的最终为世人所恶、为后人所笑。此个故事的名字,我已经想好,就叫做《白毛男》。”
宋翩是真的起了好奇之心,问道:“为何叫《白毛男》?敢问明公,此语出自何典?”
“昔有伍子胥家仇国恨,一夜白头;今则秦广宗甘作胡奴,临刑懊悔,因是头白。此即出典。”
宋翩问道:“不知明公这故事有无写成?”
“我只是想了个梗概,即我刚才说的那些。老宋,你是我陇之才子,这故事具体怎么写,就交你来构思创作吧。”莘迩顿了下,补充说道,“我别无其他要求,只有一个,便是:这个故事写成以后,你务要使读者产生一种‘蒲秦使人变鬼,我唐使鬼变人’的感触。……我给你个小小建议,你不妨可虚构一个胡人投我陇地,而得海内扬名的情节,以作与秦广宗之对比。”
——当下士人间,颇为流行如今流行的主要分为两类,一类志人,一类志怪,前者如莘迩原本时空南朝宋时的《世说新语》,后者如莘迩原本时空东晋的《搜神记》。这个时空没有《搜神记》,《世说新语》本是后世之书,当下也无,但类似的“”是多有的,宋翩看过不少,得了莘迩的故事梗概和故事意旨,写出这么个故事来,对他而言不难。
便也不作推辞,宋翩应诺。
一边贬损秦广宗,逼迫蒲茂不得不惩治他;一边写故事,把他塑造成用后世话讲,即“可悲汉奸”之形象,双管齐下,固然是会大有助於竖立大唐才是正统,蒲秦终是胡夷这个观念於人心中,却只是可怜了秦广宗。却倒也不需多说。
今天的这次战前议事,等於是莘迩在把“他欲通过此战达成什么意图”,或言之,是他想要达成什么战略目的,告诉唐艾、麴章、郭道庆等人知晓,现下说完了他的意图,诸人都心领神会,对此战的目的有了概念,於是,接下来,就围绕这个目的,莘迩开始部署作战计划。
根据“避开慕容瞻不打,只打秦广宗”的此战原则,同时根据蒲秦目前在天水、略阳等郡的防区情况是慕容瞻主要负责与陇西郡接壤的渭水南岸新兴等县之守御,秦广宗主要负责渭水北岸与南安郡接壤的平襄等县之守御这个现实情况,没怎么讨论,诸人就接受了莘迩“他亲率兵马,佯攻新兴,吸引慕容瞻所部,以分天水、略阳之秦兵,慕容瞻如来斗,就撤军不战;郭道庆等则名为偏师,实为此战之主力,进攻平襄,寻机大败秦广宗”的此一方略部署。
方略定下,郭道庆等南安的文武官员於当天回去南安郡,做进战的准备。
数日后,莘迩、郭道庆两路军马便一出襄武,以薛猛为先锋,进军新兴县,一出渭水北岸的南安郡,以王舒望为先锋,袭向平襄。——平襄是略阳郡的一个县,与南安郡接壤。
军报很快就传到了天水郡的郡治冀县。
慕容瞻不在县中,是时身在县外兵营。秦广宗看罢军报,大惊失色,赶紧遣人去请慕容瞻来。慕容瞻赶到州府,入堂中,与秦广宗见到。秦广宗把军报给他观阅。
慕容瞻看完,稍作沉吟,说道:“几天前才刚听闻莘幼着亲自率兵到了襄武,没想到他的动作这么快,竟然已经兵分两路,来袭我秦州了!”
秦广宗说道:“君侯,你说他为何於此时来犯我州界?”
慕容瞻说道:“不外‘围魏救赵’之策,是为解肤施之危。”
秦广宗心道:“我这里离肤施数百里远,攻肤施之兵是从咸阳而去的,又非是从我秦州而去,你莘幼着欲救肤施,却来打我秦州作甚?”深感自己受了无妄之灾,想到军报中言及,这次攻天水、略阳的两路莘迩兵马,莘迩那路的先锋是薛猛,更是恼怒,想道,“那薛道武,我昔日待他不薄!今其降了定西,不念昔日旧情,转眼就来打我!真是无义薄情!”
慕容瞻看秦广宗呆坐堂上,好一会儿默然不语,正琢磨他在想些什么,忽闻秦广宗低声说道:“是啊,明公!”又听他抬高音调,说道,“乃知世间男儿,薄情者众,多情者少!”又听他压低声音,换了个音调,说道,“是啊,明公!如明公这等深情重义之士,寡矣!”
慕容瞻顿时知晓,秦广宗又犯癔症了,虽是纳闷,不知秦广宗思路是怎么走的,却如何扯到男儿多情、薄情上去了,然想起他那夜癔症大作,於州府追杀奴仆的事儿,慕容瞻深恐惊扰到他,万一再导致他发狂,未免不美,遂亦不敢询问,便干脆闭口不言。一时之间,堂上两人,一个默然,一个怔怔。默然者,只字不语,怔怔者,时喃喃自语自答。气氛渐又诡异。
说老实话,与秦广宗共事算不短时日了,这等诡异的气氛,慕容瞻也是经历过不少次,如今颇有应对的经验,不管秦广宗自语什么,他只当未闻就是,却不免心中嘀咕,想道:“最早时候,我记得见秦使君三四次,大概才会见他发次癔症,现而今,却是次次见他,都能看到他癔症病发,而且有时见他一次,他乃至能发兵多次。他这癔症之疾,是越来越严重了!月前有个西域高僧到我州中,我闻其神通广大,甚有法术,我要不要向秦使君推荐一下?也许这高僧能治此疾。”
却他寻思间,秦广宗回过了神来,慕容瞻听其问自己,说道:“君侯,不管莘幼着是不是为解肤施之危,今其既分兵两路来犯我秦州,君侯可有御敌之策?”
莘迩威名远播,之前一个唐艾,慕容瞻和秦广宗就有些应付不来,且秦广宗实也是之前已被唐艾打怕了,而今莘迩亲至,他当面就不免满怀担忧,说这话时,忧心忡忡。
慕容瞻不像秦广宗,他对自身有信心,并不畏惧莘迩,他从容不迫,说道:“观莘幼着此犯我秦州,其之两路兵马,一出南安,以郭道庆为将,一出襄武,他自率之,郭道庆非能战之将也,素无声名,则此两路兵马,显然是以莘幼着所率之部为主,郭道庆部必是偏师。新兴县,是在下的防区,不须劳使君费心,自有我迎对之;至於郭道庆部,便劳请使君敌之。如是,他两路兵来,我军两路兵迎,莘幼着善战,我军或难灭之,然守境安民,料定无虑。”
听了慕容瞻此语,秦广宗略放下心来,想道:“只要不让我去迎莘幼着就好!……那郭道庆确如慕容瞻所言,不是强敌,我亲引兵抗之,纵不易取胜,谅来也不会失利。”当即痛快地同意了慕容瞻的这个迎战方略,就与慕容瞻说道,“兵情如火,不可拖延,就按君侯此策,我明天便率兵出冀县,北渡渭水,救援平襄;新兴这边,就托付给君侯了!”
“使君放心北上,有在下在,新兴万无一失!”
临辞出堂之前,慕容瞻想把那西域高僧介绍给秦广宗,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心道:“我虽好意,却若是使君误以为我在嘲笑於他,适得其反!反正癔症是他的,不干我事,我且索性不理为上。”却这慕容瞻,当真是谨慎十足,而同时虽秦广宗的精神状态深深关系到秦州的治理,大而言之,关系到蒲秦边境的安危,但只要不干其事,他便亦是高高挂起。
第二天,秦广宗领兵北渡渭水,驰援平襄;慕容瞻选拣精锐,亦出蓟县,西援新兴。
先说秦广宗这路。
渡过渭水,北上先经显新县,再行数十里,出天水郡界,即是平襄县。总的路程不远,直线距离不到两百里,沿途无有山川为阻,行军里程也就是两百里上下,日行六十余里,三天后,秦广宗引部到了平襄县。这时,郭道庆部的主力还没有出南安郡,不过王舒望部的先锋已至平襄县内。
秦广宗入到城中,问王舒望、郭道庆两部的敌情。
平襄守将是个羌人,出自同蹄部,与蒲秦上将同蹄梁是同族,名叫度武,“度武”是氐羌之语的音译,意为弯刀。
同蹄度武禀与秦广宗,说道:“使君来的正是时机!现下郭道庆部尚未入境,只有王舒望部在我县中掳掠,其部兵马不多,末将已然探清,只有步卒三百,骑百人,区区四百步骑而已!我城中守卒已千人之众,加上使君带来的两千精锐,我军兵马远多於他!王舒望是郭道庆帐下的头等悍将,末将以为,若能趁此其恃勇自雄,孤军深入的机会,我军先把之歼灭,必能大沮郭道庆所部之士气是其一,并能趁胜再败郭道庆是其二!”积极请战,说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末将敢请使君,这就下令,点齐兵马,出城与斗,先败王舒望!末将愿为使君先发!”
这同蹄度武虽是羌人,家为豪酋,却是与蒲茂近类,从小就学唐字、读唐书,唐化颇深,这一番言语说的虽是羌话,但遣词造句文绉绉的,不似寻常胡人讲话那般粗糙无文。
秦广宗听了,想了想,说道:“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