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顾连州歇在清园。
屋内温暖如春,二人只着了宽袍在几前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
顾连州刚刚从北疆返回,还不曾入朝拜见雍帝,因而有许多事情需要做,太子还被幽禁着,七王在北疆的别苑中闭门不出,也不知伤势究竟如何,各个家族之间的势力也开始出现强弱分化,这样动荡的局势,须得做出周密的计划才行。
而白苏正在画一本名叫《伽蓝记》的佛教园林设计,有她前世见过的一些建筑,亦有些自己的设计。
此时着手做这些,是早了点,不过未雨绸缪总是没错的。
她这厢画的正投入,连顾连州什么时候站到她身后都不知晓。
他静静的打量她,乌发披在背后,用玉簪挽了个松松的髻垂在腰际,墨发隐约间露出一节白皙的脖颈,几缕青丝搭在莹白的皮肤上,纤细的锁骨和衣襟里若隐若现的雪乳。
一股灼热的火在腹内烧了起来,顾连州飞快的转移视线,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她正在画的内容上。
白苏画的是剖析的平面图,顾连州看了一会儿,渐渐被这种精确的表现方法所吸引,他目光流连在白苏精致的侧脸上,认真,执着,却令他心中涌起一种莫名的距离感,仿佛眼前这个总能够不自觉吸引他的女子,并非一个实实在在的人,而是一缕随时可能飘散的青烟。
这种感觉十分不妙。
顾连州皱着眉,在她身后坐下,伸手搂上面前纤细柔软的腰肢。
“啊。”白苏低呼一声,一双因为惊吓而水盈盈的眼睛,嗔怒的瞪他一眼。
“素儿。”顾连州将下巴搁在她肩膀上,贪婪的嗅着她身上的淡香,“最近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休要弃我而去。”
清贵的声音中隐隐有些不安,搂着她的手紧得恨不能将她揉进骨血之中。
顾连州从来都是淡漠的,无欲无求的,忽然这副模样,令白苏怔了一下,“何事?”
然而,回答她的只有火盆里轻微的噼里啪啦声。
白苏知道,以顾连州的性子能说到这个地步,委实不容易了,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来。
她放下笔,转过身来迎上他的拥抱。
这时,十三的恭谨的声音传来,“主,方无求见。”
白苏对十三的情绪太熟悉,她这声音虽然恭谨,却压抑着焦急,必是知道了对自己有什么不利才会如此,白苏的身子有些僵直。
顾连州放下她,径自朝外面走去,白苏追上去给他披上大氅。
见那苍青色的身影转进了厅中,白苏招过十三,“何事?”
十三偷偷抬眼看了白苏一眼,见她面色如常,便道,“是政阳王来信了,说是陛下赐婚的圣旨三日前送达政阳王府,王爷来信要主回去完婚。”
白苏拢在袖中的手死死掐住掌心,稳住声音道,“是哪位公主?”
“是孝节公主。”十三自然是感觉到了白苏不同寻常的平静,不禁担忧的看着她。
“知道了,退吧。”白苏淡淡道。
白苏以为会是孝闵公主,原来雍帝也不过是投石问路吧,孝闵公主聪慧,又有自己的势力,雍帝自然不希望让顾氏做大,正好顾连州也不愿意,他便顺水推舟把孝节公主指给了顾连州。
而这孝节公主,虽也是地位尊贵的公主,却空有美貌,她被誉为刘氏皇族最貌美的公主,在外人看来,配顾连州当真是才子佳人。
该来的,总是会来,美梦永远不会太长久。
白苏跪坐在几前,缓缓闭上眼,将心中的纷乱理出一个头绪。
她眼下正在“妖孽”事件的节骨眼上,若是顾连州再因她拒婚......
事情为何会如此巧合?
过多的巧合,令人不得不怀疑,这是有心人一手策划的阴谋,而这个阴谋者,竟是雍帝!
烽火连天,他却有闲情算计自己的臣子?
白苏对于自己猜到的答案,持怀疑态度,那封《赴边表》分明是落在了云庆王或者花荣手中的。
或许,这两件事情,根本就没有关联,只是她想的太多?
“你知道了?”顾连州清贵的声音,蓦地响在身后。
白苏转过头,看着他丰神俊朗的模样,呆呆的点了点头。
“卿,从今天起,你就少师府的云夫人。”顾连州放下大氅,在白苏对面坐下来。
“嗯。”白苏垂眸应道。
顾连州箍住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那一汪雾气盈盈的眸子依旧是平素的淡然。
“卿不欢喜?”顾连州似是自语,又似是询问。
“欢喜,甚是欢喜。”白苏道。
唔,她白苏,终于是一个彻底的小三了,从前因为他没有妻子,所以她的存在只能说是交往,然而他一旦娶了妻子,夫人也罢,姬妾也罢,终归只是等级不同的小三。
“有办法不娶吗?”白苏忽然似是随意的问了一句。
顾连州揉着太阳穴,这种被算计的感觉也令他十分恼火,即便雍帝下旨逼着他娶某个公主,也比现在这种状况强得多。若顾连州是孑然一身,他必会毫不犹豫的拒绝,然后想尽一切办法毁了刘氏江山,然而,在他的背后还有顾氏一族。
想来雍帝把圣旨下到政阳去,便是想提醒他这一点吧。
“卿逾越了。”顾连州道。
他娶不娶正夫人是她所不能干涉的,白苏问这一句,并非想得到什么承诺,她也早就猜得到答案,只是似乎须得问上一问,才能够了却自己的幻想。
“妾知罪。”白苏恭谨的俯下身请罪。
这本来是该有的程序,可是顾连州看着这样的白苏,心脏仿佛忽然停滞了片刻,有些气闷。
“卿,那个妻位,不过是摆设,无需在意。”顾连州解释道。
这世上,还有哪个妇人能够有幸得到他只言片语的解释之言?应知足了。
白苏微微一笑,上前拂去他发上的水珠,轻声道,“妾明白,夫主情非得已,妾心中断不会有半分怨嫌。”
白苏自己不曾发现,她只有做错事时,或者心中有难以排解的忧伤,才会特别恭谨,礼节面面俱到,一举一动令人挑不出丝毫毛病,这是一种下意识的自我保护。顾连州对于她这习惯,实是了如指掌,却不知该怎样安慰她。
“婚期是何时?妾好早做准备,迎接主母。”白苏背过身去,将榻上的被褥摊开。
她是第一次自己铺床铺,弄的不甚整齐,却执着想整理的更好。
“年关。”顾连州瞬也不瞬的盯着她娇小而倔强的背影,问道,“卿不是喜欢唤我名字?为何忽然不叫了?”
他记得,昨晚她唤他“连州”,有人叫他少师,有人叫他连州公子,也有人叫他德均,却从来没有人如此唤他,虽然感觉有些奇怪,却也不讨厌,所以便不曾拒绝,当时她欢喜的蹬着白白的小脚,那模样甚是可爱。
“唔,那个唤一两次便好,若是习惯了,以后会管不住自己,万一给人抓住把柄可不好了。”白苏满意的看着自己第一次铺床的杰作,转过身,笑嘻嘻的拉着他的大手,问道,“怎么样,这是我第一铺床,是否很有天赋?”
顾连州瞥了一眼勉强算是整齐的榻,“尚可。”
“你便不能安慰我一两句?”白苏扁扁嘴,溜溜的先爬了上去。
不知道为什么,顾连州看着她不守规矩,心却是放下了几分,笑斥道,“没几下便露出了狐狸尾吧!”
白苏勾住他的脖子,一笑嫣然,现在的她似比以前多了几分妇人的妩媚,这般一笑,直令人心醉。
“夫主,想不想见见纳兰修?”白苏道。
顾连州只见过白苏扮作纳兰修的模样两回,一次是他在怒火上,一次是她在生死边缘,因此也不曾仔细观察。
他也很好奇,白苏怎么把自己换了一张脸,难道是传说中的易容术?
白苏见他不曾反对,跳下塌去,还不忘回头叮嘱道,“不可偷看!”
“嗯。”顾连州随意抓起摆在榻前小几上的书,示意自己看书,不会偷看她。
白苏光着脚丫子啪嗒啪嗒的跑到妆台前,从柜子中翻出那些自制的化妆品,对着铜镜细细的描画起来。
顾连州靠在塌上,看着手中的书册,越看越觉得自己遇上知己了,白苏与他的爱好大致相同,喜欢研读佛经,喜欢看书,喜欢摆弄花花草草。
在别人眼中看来,这样枯燥的爱好实在无趣的紧,尚京权贵也常常弄这些风雅事,可真正喜欢之人,寥寥可数。
顾连州此刻手中这本书,是他从前不曾见过的花卉园艺书籍,里面清俊的字迹隐隐有些眼熟,多看了几眼,才想起,这居然是白苏的字迹,不过是半年多的时间,她的字已经如此出类拔萃了。
越是看下去,顾连州越觉得白苏对于园艺花草的修养,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她的等级已经不算养花护花,而是玩花,无论是何种花花草草,在她手中必然能被玩出个名堂来。
顾连州返回翻看书名,细细的羊皮上“花境”二字清俊潇洒,有妇人的婉约,亦有隐士的洒脱不羁。
这是我的妇人啊!顾连州心中小小的得意了一下。
他翻回书页时候,里面忽然飘落一张纸,那纸张被叠的整整齐齐,顺着塌沿滑落,顾连州怔了一下,伸手拈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