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念苏这一昏睡过去,足足过了两天才醒过来。当天医生把她的情况作为急性休克来做了紧急处理,但她非但没醒,反而在入夜的时候突然发起了高烧,体温直逼40摄氏度,医生和护士忙到后半夜也没能把她的体温降下来,只能勉强维持不再往高升。用医生的话说,体温再这么升上去,这人不死也得傻了。
“太太,我家太太怎么样了?她退烧没啊?醒了没啊?要不,要不你们放我进去吧,我好照顾她。真的,我家太太别人都没法儿照顾好的……”安安守在病房前急得都哭了起来。上午的时候她在家中接到了先生打来的电话,向她说明了太太在医院的事情,别的没说,只给了她医院的位置和太太所在的病房。安安还没来得及问先生是怎么一回事,先生就把电话给掐断了。再打过来已经过了好几分钟了,先生命她赶紧去医院。
赶到医院是将近正午的时候了,安安没吃饭,但一听说太太的手骨折了,还晕倒了,整个人就懵了。当时先生还没赶到医院,她听说了太太竟然和别人挤在了同一间病房,还同那人吵了架,气儿就不打一处来。平日里温顺胆怯的安安一时间也泼辣强硬起来,先是把那病友给痛骂了一顿,然后立刻去向医院申了个单人病房,把顾念苏转了进去。等井漾终于赶到后,安安也顾不得什么尊卑关系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抱怨井漾:“先生您把太太带离了家在外面,就不能好好照顾照顾太太吗?太太在家的时候几时吃过这些苦?把手给摔了不说,还给人气得昏了过去。先生您平日里那么疼惜太太的人,为什么到了这时反而狠心视太太不见?就算吵了架,也不该把太太一个人扔在医院里才是。”
井漾是有口难言,干脆也没解释,只问安安:“太太现在怎么样了?”
安安没好气地说:“能怎么样啊?还能怎么样啊?医生和护士都忙了好几个小时了,太太还没见醒过来呢!”
井漾太了解安安的脾气,心知这孩子同念苏相处的日子久了,心也就向着她了。这会儿怕是心疼着,自然对他也就没那么好说话了。当然,井漾这会儿顾不得这些,立刻去找来了顾念苏的主治医生,询问情况。
医生和护士不让外人进去接触病人——因顾念苏的骨折处有发炎的迹象,探了下呼吸,发现病人呼出来的气滚烫滚烫的,脸颊通红,嘴唇却没有血色。验了体温后,医生立马让护士们都退了出去,换了无菌服并再次消毒后才准接触病人。
安安和井漾都在外面守到了后半夜——井漾懊恼极了,他就不该把她一个人丢在医院,而自己却跑去了离医院较远的家,以至于往医院这边赶的时候恰逢中午时的高峰期,生生给堵在了高架桥上。最后他实在没辙,在高架桥上下了车,跑下桥后再拦了辆出租车赶到的医院。他早应该想到的,依顾念苏的脾气,莫说是现在这个节骨眼儿了,就是换做平时,她也不会愿意与陌生人同处一个房间。而他光顾着去防程佑霖去了,竟忘了考虑她的感受。
医生说,顾念苏是受了气,加上体质问题,这才急火攻心而昏死。而高烧迟迟不退,疑似病人自己意念薄弱,虽处在昏迷状态,但内心却百般抗拒着医生的治疗。这也是俗称的“心病”。倘若心结不解开,怕是这烧难以退去。
后半夜,井漾终于如愿进入顾念苏的病房探视。医生要求他穿上了全套的无菌服还戴上了口罩,避免把房间外的病菌带进去。
一进去,便看到顾念苏躺在床上,左手上打了石膏,用黑色的三角布包裹着搭着身上。右手则扎着针头。如若走近去看,一定能看清她原本白希的右手背上不知多了多少个针孔,原本纤瘦的手如今也已经肿得不像样——她的左手没法打点滴,所有的针头全让右手给挨了。
井漾碰了下她有些浮肿的脸,指尖便被她脸颊的温度给惊着了,猛地瑟缩了一下,紧跟着心口处一阵阵揪痛。
——你总是自以为是地打着为我好的名义做着我所讨厌的事情!
顾念苏曾说过的话忽然响彻脑海,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掌,狠狠地抽打着井漾的脸颊。对啊,他总是那么自以为是,他总是认为自己的出发点是对的,却不成想总是好心办坏事。以往只是惹得她不高兴,如今却害得她受了这么大的罪。安安说得没错,他的念苏几时吃过这样的苦?
“可若是我不这么做,你和他相见了怎么办?”井漾凝着顾念苏的脸,轻声喃喃,“念苏,我好像从来没有告诉过你,我有多害怕失去你。”
顾念苏紧紧闭着双眼,也不知能不能感受到井漾就在她身边,能不能听到他说话。她现在那么毫无生气地躺着,井漾很容易便想到了医生的话——病人的意念很薄弱,没什么求生的*。
心脏便震了一下,井漾觉得自己喉咙发紧,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才能唤起顾念苏的求生*——她现在更像是在惩罚她自己,以此来惩罚他。惩罚他的隐瞒,惩罚他的自私,惩罚他的自以为是。她曾说过的不是吗?她说过的,她的心不知从何时起早已渐渐向他靠近,可是他还没等来她亲口告白,还没等来她的真情相待,他所最期许的事情,便已经被他生生地扼杀在了襁褓之中。
“念苏。”他轻声唤着她的名字,却无法像以往那样握住她的手。病房里十分安静,只有点滴一滴一滴滴落的轻微声音,还有仪器的嘀嘀声。
“念苏,要不你来告诉我该怎么做?怎么做才能将你受的伤害减到最小?怎么做才能既护得你安稳又能让你……让你不怨我?”井漾悲伤地说着,“那太难了念苏,真的太难了。”
仓央嘉措有云: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如此两难抉择之事,井漾并非第一次遇见——两年前,他也面临着相同的处境:要么让念苏今生今世痛不欲生,要么让自己怀揣着一个她知道后可能永生无法原谅他的秘密——当然,两者都不可避免地会让她痛苦,无非只是孰轻孰重的抉择而已,而井漾选择了后者。
后果便是,顾念苏失了双腿,而他则带着她所不知道的秘密与她背井离乡,隐姓埋名地过着寻常日子——这当然只是他所期许的,事实上他们的日子一点儿也不寻常。除了名义上所谓的夫妻之外,他们二人并没有半点儿夫妻之实。这一段夫妻关系,事实上对他而言没有半点儿好处,但对顾念苏来说,却是灵魂上的救赎——至少,在毁了前程失去了亲人与故友之后,她不是孤孤单单一个人生活。
离开上海之时,姑妈井桦曾问他:为了这么个女人,你的事业、你和佑霖姐弟俩的关系也走到了尽头,甚至你可能再也不能踏入井家半步——即便如此,你也一点儿都不会后悔?
井漾记得当时自己沉默了好久后,回答:或许将来有一天我会后悔,但绝不是现在。
井桦又问了一句:就算她日后怨你恨你,你也不会后悔?
井漾便回答不上来了。是的,当时的他,无法给年长他那么多岁的姑妈确切的回答。活了这么多年,他一直是不懂得爱、更不懂得如何去表达爱的一个人,和程映嘉的那段感情是他第一次懂得如何去爱人,但年少的爱情最终却难以抵过天各一方。无疾而终的结果让井漾再一次封闭了自己的内心,在军队度过的那些岁月,将他沉淀打磨成一个沉稳坚韧的成熟男人——他见到了比在手术室里更加无常的生与死,经历过了更加惊心动魄的磨与难,也就是从那时起,他开始理解父亲对他的严苛以及所谓的“不爱”,他想,父亲或许同他一样,不是不爱,而是不懂得如何去爱。
但即便如此,井漾仍旧坚持着自己的初心——他想成为一名出色的神外专家,像他的外国导师梅纳德教授那样,而并非像父亲和姑妈那样,成为铁铮铮的军人。甚至在部队里,更多时候他也扮演着军医的角色。
他有多渴望实现这个梦想,为此甚至不惜与父亲反目而离家——但最终,就在他成为了医学界人人耳熟能详的神外医生之后,就在他即将功成名就之时,他却以一篇论文,宣布从此不再踏入手术室半步,从此再也不会拿起手术刀。原因便是——在他医生生涯的最后一台手术中,因为他的疏忽,导致病人可能永远都没有办法过着正常人的生活,而这位病人,就是他现在的妻子——顾念苏。
是的,不管他如何不愿意承认,但,顾念苏成今天这般模样确实是因他而起,他又怎能否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