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1968年4月18日 广州人民大厦
第一百八十九章
1968年4月18日
广州人民大厦
陈振忠感觉伤口似乎感染了,疼得厉害,没了工作用车,只能举着左手去搭公共汽车,这样血液不至于涌向指尖,疼痛能稍减轻一点。
当他赶到人民大厦,已是十二点十分了,见到早已守候在大堂的王彤云劈头就连声问道:“现在什么情况?陈文虎和黄光辉在不在监视点?田颂尧有没有出门?有没有人来找他?”
“处长,您可来了!田颂尧一上午没出门,郑旭应该也在1804房间里。我刚刚去1811看了,小陈和小黄都不在,应该都回广交会开会去了。”
陈振忠大吃一惊,恼火地问:“是谁召集的会议?什么内容?怎么这么巧?”
“是邵处长召集的,所有从省厅借调来广交会的同志参加,说是要传达领导指示。”
“邵跃进?”
“嗯,我也接到通知,一点钟回去开会。”
陈振忠马上说:“你哪儿也别去,就守在这里听我指挥,都快唱空城计了。”他看了看表,又追问了一句:“你确定给田颂尧打电话的那个人是林华堂吗?”
王彤云笃定答:“确定。他的声音我听得出来,说下午一点钟来房间见面。”
“又是一点钟,真巧啊。”陈振忠自言自语嘀咕道。
“处长,您说什么?”
“哦,没事,你跟我上去,把1811房间打开。”
“钥匙我早就从前台拿到了。”王彤云扬了扬手里的钥匙牌。
王彤云带着陈振忠坐着电梯上到18层,正是午餐时间,走廊里没人。他们轻轻打开1811房门,床上被子都没叠,还胡乱扔着换洗衣服,桌子上扔着块吃了一半的干面包,看得出陈文虎和黄光辉走得很匆忙。
陈振忠关好门,从门上的一个小孔往外看了看,走廊有些暗,对面1812房间关着门,没有一点动静。那年月的宾馆,客房门上没有猫眼,那个小洞是黄光辉用手钻钻出来的。
他转身问王彤云:“你们在广交会的驻地有电话吗?”
“有,我这就写给您。”王彤云顺手拿起床头的便笺簿写了个电话号码。
陈振忠拿起床头柜上的电话拨过去,可那头的电话迟迟无人接听。
陈振忠急切地对王彤云说:“你马上赶回广交会去,把冯春风和他科里的几个同志立刻叫过来,如有可能,带上武器,我就在这儿盯着,等鱼上钩。哦,你跟邵跃进处长先打个招呼,就说我说的,有紧急任务。现在是十二点十四分,要冯春风他们在一点之前赶过来。快,马上去!”
“是!”王彤云开门便走。
陈振忠此刻心急如焚。王彤云没有车可开,坐公共汽车赶回去至少要半个小时,再找到冯春风带上人开车赶过来,又起码花半个小时,而45分钟后,林华堂就要过来接头了。如果冯春风等人不能及时赶到,那他可能就要单独面对林华堂、田佩瑜和郑旭三个人了。他没有武器,还伤了一只手,没有把握同时对付三个人,何况他们三人很可能还持有武器。现在,他只能在心里默默祈求冯春风能带着援兵及时赶到了。
另一方面,他又感到万幸。如今,厅领导要么进了监狱,要么进了学习班;技术侦察器材全部被封存,侦查手段不允许再使用,连起码的交通工具都无法保障;政保处的人又分散四处,大部分进了学习班,小部分在广交会。幸好,冯春风的一科人员多半被借调到广交会备勤协助安保,能调几个人过来监控,否则他真成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了。最庆幸的是当初让王彤云在人民大厦总机监听田佩瑜房间的电话,竟歪打正着获得了林华堂前来接头的宝贵信息。
从六二年底那次,他随郭厅长去公安部开全国政保工作会议时,第一次从当时的一局凌祥云局长口中得知有关西江一号的信息,五年多以来,陈振忠朝思暮想的一件事,就是亲手揪出在厅里潜伏的这个西江一号。可这个西江一号几乎一直处于蛰伏状态,连打入香港站的田之雄都无法获取他的准确信息。随着方梅从黄非之死中发现的蛛丝马迹入手,层层揭开被历史尘埃掩埋的真相,眼看即将揭开林华堂的伪装面具,却碰上运动风暴席卷而来,林华堂居然摇身一变当了厅革委会副主任,郭曼国和他陈振忠则成了“三反分子”。如果不是台湾方面贸然派田佩瑜过来与西江一号接头,加之田之雄及时示警,牢牢监控住香港来的田佩瑜和郑旭,老郭和他恐怕真是要徒唤奈何了。
昨天,他跟冯春风打气,交待了底线,那就是,即使林华堂与田佩瑜不再见面,只要田佩瑜和郑旭企图出境,也要果断下手抓获,也许从田佩瑜的身上可以打开缺口,交代出林华堂的隐秘身份。其实,他内心里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要知道林华堂身上并没有什么确凿证据可以证明他变过节,更没有证据可以证明他就是西江一号。以林华堂目前的能力和手段,一旦反戈一击,他陈振忠还有郭曼国、方梅、冯春风等人就会陷入万劫不复。因此,要彻底揭开林华堂的真面目,只有在他与田佩瑜见面时当场拿获,才能铁证如山。因此,即使现在只有他一个人,即使他手无寸铁,也要牢牢把握着这稍纵即逝的机会。陈振忠横下一条心,准备放手一搏。
就在陈振忠在1811房间万分焦虑等候的同时,林华堂在食堂早早就吃完中饭,然后坐在办公室里看着手表静静等待着,看着时针指向十二点四十,才施施然下楼,准备去人民大厦。他相信这场运动已经让厅里的政保部门完全陷于瘫痪,有可能的一些小麻烦已经被他上午的两通电话摆平了,再也不会有人注意他下午与来人的见面了,他甚至可以大摇大摆地踏入人民大厦1812房间。他现在需要考虑的是,怎样增加自己与叶翔打交道的筹码。
他想,也许叶翔已经从报纸上知晓了他现在的地位,也许——以那帮情报局蠢货的低下能力——还根本不知道形势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他现在不再是以前那个被叶局长手里的把柄拿捏得死死的”西江一号“了,时过境迁,风云际会,他现在是振臂一呼应者众多的风云人物,是堂堂的省公安厅革委会副主任,是大权在握的专政机关负责人之一,他要摆脱被控制得俯首帖耳的状态,得到叶翔高度的尊重;他要借此机会向叶局长派来的特使表明,他可以合作,但必须得到应有的回报,那就是在不久的将来,当他完成任务之后,可以将他安排出境并获得丰厚的报酬,彻底摆脱长久以来提心吊胆的潜伏生活,获得他一直梦想的人生。他还要与对方约定好新的可靠的联络点以及紧急联络方式,以防出现意外。另外,他真想顺便教训一下来人,要情报局那帮蠢货加强对内地基本情况的了解,别再出现低级错误,别再发生像上次他想发出暗号,却发现原先约定的暗号标记点根本无法使用的情况。一句话,他要获得主导权。
他心里正盘算着,走到楼梯口,碰到上楼来的周天昊。
“林副主任,您要出去啊?”
周天昊是政保处里罕有的当初跟着他揭杆造反的一员,刚进政保处一科工作没两年,年轻,单纯,听话,有冲劲,平素里他挺喜欢,出门时常带在身边。
“啊,啊……有点事出去。”
“您去哪儿?要不我跟您去?”
“不用不用。”林华堂忙摆手,“一会儿就回来。”
“现在是广交会期间,指挥部里也没什么事,我待着也无聊,我开车送您吧?”
林华堂面露不悦:“都说了不用!我自己开。”
周天昊从楼梯上看着林华堂急步下楼,心里升起一丝疑虑。
虽然原来在省厅时不在一个部门,但周天昊很佩服林华堂。钦佩他滔滔不绝的口才,钦佩他对革命运动倾注的热情,钦佩他灵敏的政治嗅觉,更钦佩他能放下处级干部的身份在省厅里率先举起造反大旗。总之,他周天昊愿意追随林华堂投身新的革命,虽然他的处长、科长和大部分同事对此都不以为然。
两天前,他的处长陈振忠打电话给他,说广交会期间有许多境外客商来广州,肯定不乏境外混进来的敌人,情况比较复杂。另外有谣传,虽然上面严令,在广交会期间停止派系斗争,但与他们对立的造反组织有可能策划绑架“红联指”头头,要他时刻注意保护林副主任的安全,还说,这是政治任务,要他注意保密,林副主任到哪儿就跟到哪儿。
现在林副主任孤身一人匆忙出门,万一遇到不测,连个帮忙的人都没有。陈处长还在学习班,想联系汇报也来不及呀。周天昊想到这里,转身跟着林华堂下了楼。
“红联指”是广州最大的造反组织之一,纠察队每天都开着车在街上巡逻,从各单位抽来的车辆不少,省厅的好几辆吉普都调过来,就停在总部楼下,有两辆是供“总勤务员”和“副总勤务员”使用的专车。
林华堂上了北京吉普,看了眼手表,十二点四十二分,时间正好。他麻利地发动吉普车,一打轮,快速向人民大厦方向驶去。
周天昊跑下楼,到传达室一把抓了钥匙,迅速启动了一辆罗马吉普,尾随着林华堂的车而去。
路上车不算多,周天昊只想暗暗保护林华堂的安全,不想让林华堂误以为是在跟踪他,他有意识地与前车拉开了点距离。直到看见林华堂的车拐进了人民大厦,他才猛然加速跟上,把车在楼前的另一侧停好。
林华堂并没马上下车,他用了几分钟仔细观察着大厦的周遭情况和进出大堂的人,嗯,没有什么异常。直到看见手表上的时间已经比约定时间过了两分钟,他才下车锁好车门,走进了人民大厦大堂。
时值中饭时间,除了前台值班的两个女服务员,大堂里没有几个人。周天昊拉开距离尾随着林华堂,看着他一个人进了电梯,等关了电梯门,才跑到电梯口盯着显示屏最终定格在18层。他有些犹豫了,不知林副主任大中午的来此是因公还是因私,如果是私事,被他撞破了,那就尴尬了。想了想,他决定先在楼下等等看,于是,他走到大堂一角的沙发上坐下。
1811房间里,陈振忠焦急地拨着电话,那连续”嘟...嘟...嘟“无人接听的长音,在他感觉犹如一个世纪那么长,心里一边骂着娘,一边祈求赶紧来人接电话。
终于有人接电话了。
“你是谁?我陈振忠!赶快找邵跃进或者冯春风接电话。”陈振忠冲口而出。
过了一会儿,一个陈振忠熟悉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
“老陈啊……”
“老邵,十万火急,你赶紧把冯春风他们几个派到人民大厦18层来。”
“哦,王彤云跟我说了,我已经让冯春风他们几个过去了,已经走了有一会儿了。我这正要出发带几个刑侦处的人过来增援你呢,让你一个电话又给叫回来了。”
“太好了,太好了。“陈振忠一叠连声道,”你带人过来后,先把大厦大堂和后门守住,剩下的人跟你上18楼。你老邵真能添乱,大中午的开什么会呀,把我的人都给弄走了,要耽误大事的!。”
“这可不怪我,我是执行敬爱的林副主任的指示。”邵跃进语带嘲讽地说。
“是他?……不说了,有情况!”
陈振忠隐约听到走廊里有动静,急忙挂掉了电话,轻手轻脚走到房门后,从小孔向外张望。
“笃笃”
小孔看出去,走廊里光线很暗,他只能模模糊糊看见一个背影在1812房门上敲了两下。房门打开了,光线投射在来人的侧脸上。
没错,正是他,林华堂!